第2章

十两银子,沉甸甸的冰冷,砸在雪地上,也砸在林小满的心上。

她几乎是扑过去,用冻得麻木的手死死攥住那灰扑扑的钱袋。粗糙的麻布硌着掌心,里面银锭坚硬的棱角透过布料传来清晰的触感。这是命,是余老头活命的唯一希望。她顾不得那管事和小厮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嫌恶,也顾不得签下死契后那沉入深渊般的窒息感,转身就跑。

风雪扑面,灌进喉咙,呛得她剧烈咳嗽。她跑得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栽进雪堆里,怀里紧紧抱着那袋银子,像抱着整个世界。窝棚那低矮、破败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垂死的巨兽。

“爷爷!”她一头钻进去,带进一阵风雪和刺骨的寒气。

余老头蜷缩在角落的枯草堆里,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身体却依旧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听到她的呼喊,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点眼皮。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落在林小满冻得通红、写满焦急的小脸上,又落在她怀里那个突兀的、崭新的灰布钱袋上。

那眼神,瞬间变了。

不再是空洞麻木,也不是病痛的浑浊。那是一种林小满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他枯瘦的手猛地从破絮里伸出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死死抓住了林小满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充满了惊惶和质问。“这钱……哪来的?!”

林小满被他抓得生疼,手腕像被铁钳箍住。她急得快哭出来:“爷爷!是银子!十两!我签了契,进苏府当丫鬟!死契!有了钱就能给你抓药!你就能好起来了!”她语无伦次,只想把生的希望塞给他。

“死契?!苏府?!”余老头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深处那点恐惧的光瞬间炸开,变成一片死灰!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身体剧烈地一颤,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咳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枯瘦的脊背痛苦地弓起,如同濒死的虾米。

“不……不能……不能去……”他咳得撕心裂肺,断断续续地嘶吼,枯枝般的手指痉挛着指向外面,指向苏府的方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怖,“……祸事……天大的祸事……丫头……逃……快逃……”

“爷爷!你怎么了?”林小满吓坏了,用力想掰开他的手,“有了药就能好!我去给你抓药!”她以为他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

“药……没用了……”余老头猛地松开手,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神迅速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一种沉沉的死气。“……晚了……都晚了……”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痛苦的喘息,身体重新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更甚。

林小满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余老头那副油尽灯枯、被巨大恐惧笼罩的样子,再不敢耽搁。她将钱袋小心地塞进余老头怀里,又把自己那件破棉袄也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

“爷爷!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转身冲出窝棚,再次一头扎进茫茫风雪。

城里的药铺,门脸高大,挂着厚重的棉布帘子,隔绝了外面的严寒。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复杂的药味,苦的、涩的、辛香的,混杂在一起。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体面长袍、留着山羊胡的老掌柜,正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盘,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小满像个雪人一样闯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垃圾堆气味。药铺里零星几个抓药的客人立刻皱眉掩鼻,嫌弃地避开。

“掌柜……求您……抓药……”林小满冲到柜台前,踮着脚,声音发抖,从怀里掏出那锭刚兑换来的、还带着体温的碎银子,颤抖着放在高高的柜台上。

老掌柜这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锭小小的、成色很一般的碎银,又用审视的目光将林小满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块肮脏的抹布。

“方子呢?”声音冷淡,毫无温度。

“方……方子?”林小满愣住了。她哪有什么方子?

“没方子抓什么药?”老掌柜不耐烦地用长指甲敲了敲柜台,“出去出去,别在这儿碍事!一股子味儿!”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掌柜!求求您!我爷爷快病死了!他发高烧,咳得厉害……”林小满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语无伦次地描述着余老头的症状,“求您行行好,给点退烧的……治咳嗽的药就行!多少钱都行!”她慌乱地把那锭银子往前推。

老掌柜嗤笑一声,眼神更冷了:“小叫花子,懂不懂规矩?没方子乱抓药,吃死了人算谁的?滚!”他提高了声音,旁边一个学徒模样的伙计立刻板着脸走过来。

林小满看着那伙计逼近,看着老掌柜冷漠嫌恶的脸,看着柜台上那锭孤零零的银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抓起银子,转身就跑,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在冰冷的脸上冻成冰痕。

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寒风刺骨的街道上奔跑。风雪更大了,天色愈发阴沉。绝望像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终于,在一条更偏僻、更肮脏的小巷尽头,她看到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草药”二字。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棉袄、缩着脖子跺脚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面前铺着一块破布,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干枯的、沾着泥土的草根树皮。

林小满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扑了过去。

“老……老丈!求您!退烧!治咳嗽!”她把银子塞到老头手里,声音哽咽。

老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林小满冻得发紫、泪痕斑驳的小脸,沉默了片刻。他哆哆嗦嗦地从破布上抓起几把干枯的、辨不出模样的草根,又捡起两块黑乎乎的树皮,用一张发黄的破草纸胡乱包了,塞给林小满。

“煮水……灌下去……死马当活马医吧……”老头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林小满如获至宝,紧紧抱着那包散发着土腥味的草药,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窝棚里的火堆,终究没能再次燃起。

林小满用捡来的破瓦罐,盛满了干净的雪,放在几块冰冷的石头上。她趴在冰冷的地上,对着那点好不容易用枯草和破布条引燃的微弱火星拼命吹气。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小手被冻得通红开裂,又被火星燎出几个水泡。

火苗终于艰难地窜了起来,舔舐着瓦罐底部。雪水慢慢融化,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包散发着怪味的草药倒进去,枯草和树皮在浑浊的水里翻滚。

苦涩、带着浓重土腥和焦糊味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小满用破布垫着,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药汤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破碗里。她扶起余老头烧得滚烫、意识模糊的身体,轻声呼唤:“爷爷,喝药了……”

余老头紧闭着眼,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林小满用勺子撬开他的嘴,将温热的、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去。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染脏了破棉袄。

喂了小半碗,余老头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药汁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沫一起喷了出来,溅了林小满一手。

“爷爷!”林小满吓得魂飞魄散。

余老头咳了一阵,喘息着,似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他极其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却仿佛穿透了窝棚的破顶,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发出几个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包袱……收好……别……别让人……看见……逃……快逃……”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随即,那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定定地望着虚空。抓着她手腕的枯手,无力地滑落。

风雪呜咽着,从窝棚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

瓦罐里,浑浊的药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绝望的苦涩气息。

林小满呆呆地抱着余老头渐渐冰冷的身体,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怀里的余老头轻飘飘的,像一捧枯柴。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把他放平在枯草上,拉上那件破棉袄,盖住了他灰败的脸。

风雪声更大了。

她蜷缩在窝棚冰冷的角落,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堆早已熄灭、只剩下灰烬余温的火堆。余老头最后那句模糊的呓语在死寂中反复回响——“包袱……收好……逃……”

包袱?

林小满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窝棚最角落,那个被余老头一直死死压在身下、当枕头用的灰黑色破布包袱上。那包袱油光发亮,脏得看不出原色,鼓鼓囊囊,形状有些奇怪。

她爬过去,手指触碰到包袱冰冷的表面。解开那粗糙的死结,里面露出几件同样破旧不堪的衣物。她的手在衣物下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沉重、棱角分明的东西。

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砖头?

不。林小满拂去上面的灰尘和草屑。它比寻常青砖小一圈,入手沉甸甸的,冰凉沁骨。材质非金非玉,是一种温润内敛、在昏暗光线下也隐隐流转着光泽的深青色。上面刻着极其繁复古老的纹路,像是某种蜷曲的、威严的兽形,线条古朴苍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最下方,刻着几个她不认识、但结构异常复杂、充满力量的古体字。

这是什么东西?爷爷为什么临死前还惦记着?为什么让她藏好快逃?

林小满捧着这块沉重的青色方砖,指尖能感受到它冰凉的质地和那些凹凸起伏的纹路。它很旧,边角有细微的磕碰磨损痕迹,但那种沉甸甸的威严感,却丝毫不减。窝棚外是呼啸的风雪,窝棚里是余老头冰冷的尸体。这块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的沉重之物,像一块冰冷的谜团,压在她刚刚签下死契、彻底失去唯一依靠的心上。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手指冻得僵硬。最终,她只是默默地将它重新用破布包好,塞回那个灰黑色的包袱里,然后把这个包袱紧紧地、死死地抱在了自己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冰冷的秘密,也抱着余老头临终前那点不明所以的恐惧和嘱托。……

三天后。

苏府高大的黑漆角门“吱呀”一声,只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凛冽的寒风趁机钻了进去。

一个穿着深褐色粗布袄子、腰系青布带、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内,三角眼耷拉着,嘴角习惯性地下撇,一脸刻板的严厉。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

“进来!”妇人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冻硬的石头。

林小满抱着那个灰黑色的破布包袱,低着头,迈过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自由。一股混合着熏香、尘土和某种无形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铺就的夹道。两侧是高耸的青灰色院墙,墙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显得冰冷而森严。夹道里没有风,却比外面更加阴冷。

“王妈妈,人带来了。”带她来的那个小厮对着妇人恭敬地弯腰。

王妈妈那双三角眼像探照灯一样,在林小满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几个来回。从她枯黄打结的头发,看到那张冻得皲裂、带着污迹的小脸,再到身上那件散发着异味的破棉袄,最后落在她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破包袱上。嫌恶之色毫不掩饰。

“叫什么?”声音像淬了冰。

“林小满。”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哼,”王妈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进了苏府的门,以前的名字就烂在肚子里!以后你就叫……小满。”她随口定了个名字,带着施舍般的随意。“签的死契,懂规矩吗?”

林小满抱着包袱的手指收紧,指甲几乎掐进破布里:“懂。”

“懂就好!”王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训诫的尖利,“府里的规矩大过天!主子的话就是天!叫你往东,不许往西!叫你打狗,不许撵鸡!手脚要勤快,眼睛要放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声音更低了。

“包袱里是什么破烂玩意儿?”王妈妈的目光钉在包袱上。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包袱抱得更紧:“是……是我爷爷留下的旧衣服……”

“脏死了!一股子晦气!”王妈妈厌恶地皱眉,对身后一个婆子努努嘴,“赵婆子,带她去‘洗刷’干净!这身破烂,还有那脏包袱,都给我扔灶膛里烧了!看着就碍眼!”

“是!”那叫赵婆子的粗壮妇人应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就朝林小满怀里的包袱抓来!

“不!”林小满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死死抱住包袱,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惊恐,“王妈妈!求您!就这个包袱!让我留着!我……我睡觉垫着!求您了!我保证洗干净!不碍眼!”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王妈妈和两个婆子都愣了一下。王妈妈那双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狐疑,随即被更深的嫌恶取代:“小蹄子!刚进府就敢顶嘴?反了你了!什么腌臜东西当宝贝似的?给我拿过来!”

“求您!王妈妈!”林小满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咚”的一声闷响,“就这个!求您开恩!我什么都听您的!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跪伏在地,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石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是余老头最后留下的、带着巨大谜团和恐惧的念想,也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冰冷又沉重的“根”。

王妈妈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卑微如尘的小小身影,眉头皱得更紧。她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权衡和一个新来小丫头的纠缠是否值得。最终,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晦气!行了行了!一个破包袱,随你!脏了臭了别熏着人!赵婆子,带她去刷洗干净!这身皮,给我扒了扔了!从里到外换上府里的衣服!”

林小满如蒙大赦,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久久没有抬起。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谢……谢王妈妈……”……

所谓的“洗刷”,是在一个四面透风、冰冷彻骨的杂物间里进行的。

一个大木盆,里面是冰冷的井水,上面只飘着几缕可怜的热气。赵婆子将一套同样粗糙、浆洗得发硬的灰褐色粗布衣裤和一双破旧的布鞋丢在地上。

“脱!进去!洗干净!头发也给我篦干净了!要是让我发现一根虱子,仔细你的皮!”赵婆子叉着腰,恶声恶气地命令。

林小满咬着牙,在赵婆子毫不避讳的、如同审视牲口般的目光下,脱掉那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棉袄和里面同样破烂的衣物。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抱着胳膊,牙齿咯咯作响,颤抖着迈进那冰冷刺骨的水里。

“啊!”寒气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入脚心,顺着腿骨直冲头顶,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鬼叫什么!快点洗!”赵婆子一巴掌拍在她光裸的背上,力道很大,留下一个清晰的、火辣辣的红印。

林小满死死咬住下唇,将呜咽咽回肚子里。她拿起旁边一块粗糙得像砂纸的澡豆(一种用皂角和香料混合压制的古代清洁用品),用力地在身上搓洗。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粗糙的澡豆刮擦着冻疮和裂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她用力地搓着头发,冻僵的手指几乎抓不住头发,冰冷的井水顺着脖子流下,冻得她浑身发抖。

赵婆子就站在一旁,抱着膀子看着,时不时不耐烦地催促:“磨蹭什么!没吃饭吗?用点力!脖子后面!耳朵后面!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林小满的嘴唇冻得乌紫,浑身皮肤被搓得通红、甚至有些地方渗出血丝,赵婆子才哼了一声:“行了!滚出来擦干!穿上!”

林小满哆哆嗦嗦地从冰水里爬出来,用一块同样粗糙的破布胡乱擦干身体,套上那身冰冷、硬邦邦的灰褐色粗布衣裤。衣服又宽又大,套在她瘦小的身上空空荡荡,裤腿和袖子都挽了好几道。那双布鞋也大得不合脚,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用一根粗布条扎紧。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如同裹了一层冰壳。她抱着那个同样被赵婆子粗暴地掸过灰、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破布包袱,站在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

赵婆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撇撇嘴:“走吧!带你去见你的‘好去处’!”

穿行在苏府迷宫般的回廊和庭院中。积雪被清扫到两边,堆成小小的山丘。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坚硬。偶尔能看到穿着体面的丫鬟小厮匆匆走过,目不斜视,步履无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级森严的寂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在冬日的肃杀中显出一种冰冷而疏离的华丽。林小满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不合脚的大布鞋,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

最终,她们停在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门口。院墙比其他地方显得更矮旧些,墙皮有些剥落。一股极其浓烈、复杂、令人作呕的气味,如同实质的屏障,从院门里汹涌而出!

那是一种混合了发酵到极致的粪尿臊臭、食物腐败的酸馊、以及某种刺鼻的、类似氨水的浓烈气息。像无数只腐烂的手,猛地扼住了林小满的喉咙!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眼前发黑,差点当场吐出来。

院门上方,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匾,上面用黑漆写着两个斑驳的大字:夜香院。

赵婆子捂着鼻子,一脸嫌恶地朝里面努努嘴:“喏,以后这儿就是你待的地儿了!你的差事,就是伺候好这些‘宝贝’!”她特意加重了“宝贝”两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张婆子是这里的头儿,规矩她会教你!手脚麻利点,要是敢偷懒耍滑,仔细你的皮!”说完,她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扭着肥胖的身子,快步离开了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

林小满站在夜香院门口,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粘稠的胶水,糊住了她的口鼻。她死死咬着牙,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抱着那个冰冷的包袱,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被整个苏府遗忘和唾弃的角落。

院子不大,地面是泥土地,被踩得坑坑洼洼,浸染着一层深褐色的、难以言喻的污渍。角落里堆着小山般的木屑和草木灰。院墙边,一排排黑黢黢、沾满污垢的木质马桶和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恭桶,如同沉默而肮脏的士兵,整齐地排列着。几个同样穿着灰褐色粗布衣服、面色麻木的妇人,正沉默地用巨大的木刷子刷洗着马桶,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一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婆子,正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她穿着同样的灰布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壮的手臂,上面也沾着可疑的污渍。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新来的林小满身上,带着审视、冷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新来的?”刀疤张婆子的声音粗嘎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林小满低着头:“是,张妈妈。”

“哼,”张婆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叫什么?”

“王妈妈说……叫小满。”

“小满?”张婆子嗤笑一声,“进了这夜香院,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倒夜香的命!”她踱步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臭味,停在林小满面前,枯树皮般的手指猛地戳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趔趄。

“看见没?”张婆子指着那一排排马桶和恭桶,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破锣,“这些!就是你的主子!天不亮就得起来收!赶在主子们起身前,把各房的都收干净!刷!用灰盖!用木屑压味儿!运到后门粪车那儿!手脚要快!气味要是散到主子院子里去,仔细扒了你的皮!”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小满脸上:“还有!刷桶要干净!里里外外!一点污渍都不能留!刷不干净,你就给我用舌头舔干净!”

林小满被她戳得生疼,肩膀火辣辣的。胃里因为那浓烈的气味和粗暴的对待,再次翻涌起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听明白了没有?!”张婆子的吼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明白了。”声音低哑。

“哼!看着就是个没力气的软蛋!”张婆子又嫌弃地扫了她一眼,尤其是她怀里那个破包袱,“拿的什么破烂玩意儿?扔旁边柴房去!别在这儿碍眼!”

林小满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抱紧包袱。

张婆子眼一瞪:“怎么?我的话不管用?”

“……是。”林小满艰难地应了一声,抱着包袱,走向旁边那间低矮、同样散发着霉味和臭气的柴房。她将包袱小心地放在角落一堆相对干燥的柴禾后面,用一些散乱的草屑稍微盖了盖。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立刻被浓烈的臭味呛得咳嗽起来——然后转身,走回那个令人作呕的院子中央,站在了那一排排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主子”面前。

“还杵着干什么?”张婆子一脚将一个沉重的、沾满污垢的木质马桶踢到她脚边,里面浑浊的液体晃荡着,溅出几滴恶臭的污点,落在她那双不合脚的大布鞋上。

“刷!”张婆子将一个巨大的、鬃毛稀疏掉落的硬毛刷子塞进她手里,指着旁边一个散发着浓烈氨水味的大木桶,“用这个水!给我刷!里里外外!刷到能照出人影儿!”

林小满看着脚边那个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马桶,看着手里那把沉重粗糙的刷子,闻着空气中无处不在、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胃里的酸水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冲上喉咙。

“呕——!”

她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瞬间涌出。

“没用的东西!”张婆子厌恶地骂了一句,却没有丝毫怜悯,“吐完了接着刷!今天刷不完这一排,晚饭就别想了!”

林小满扶着膝盖,干呕了好一阵,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胆汁的苦涩。她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冷汗。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恶臭灌入肺腑。

她看着那个马桶,看着浑浊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扭曲、沾着污迹的脸。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冰冷坚硬的地面硌着膝盖。她伸出那双布满冻疮裂口、刚刚被冰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颤抖着,握住了那个沉重粗糙的刷子柄。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刷子捅进了那令人作呕的污秽之中!

“哗啦——!”

污秽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