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香院的梆子声,是林小满的噩梦。

三更刚过,夜色浓稠如墨,寒气透骨。梆子声在死寂的苏府深处突兀地响起,如同催命的符咒,冰冷地钻进夜香院低矮的窝棚里。

“起了!懒骨头们!都给我滚起来!”张婆子那破锣嗓子带着未散的睡意和惯有的凶狠,在院子里炸开。

林小满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激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被褥如同纸片,根本无法抵御冬夜的酷寒。手脚冻得麻木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她摸索着套上那身冰冷、硬邦邦的灰褐色粗布衣裤,动作因为寒冷和困倦而无比滞涩。

院子里已经点起了几盏昏暗、摇曳的防风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撕开黑暗,却将那一排排沉默矗立的马桶和恭桶映照得如同狰狞的鬼影。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在冰冷的空气中反而更加凝聚、更加刺鼻。几个同样被冻得瑟瑟发抖、面色青灰的妇人,已经沉默地开始套上更厚实的、同样散发着难以言喻气味的油布围裙,戴上粗糙的麻布手套。

“小蹄子!磨蹭什么!等着我拿鞭子抽你吗?”张婆子裹着一件厚实的旧棉袄,叉着腰站在院中央,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手里的藤条不耐烦地抽打在旁边一个空马桶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林小满一个激灵,踉跄着跑过去,抓起属于自己的油布围裙和手套。围裙冰冷僵硬,带着陈年的污渍和馊水味。手套粗糙,边缘已经磨破,露出冻得通红的指尖。

“你!新来的!”张婆子的藤条精准地指向林小满,“跟着刘婆子!去西跨院!手脚麻利点!要是洒出一滴污了主子的路,仔细你的皮!”

一个同样沉默、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推起了一辆堆放着空马桶的独轮木车,发出吱呀呀的呻吟。林小满赶紧上前,用力帮忙扶着车辕。木车沉重,尤其是车轮碾过冰冷的、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时,每一次颠簸都让车上的马桶发出令人心惊的碰撞声。

西跨院。深宅大院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在屋檐和廊柱间穿梭呜咽。一扇扇雕花木门紧闭着,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刘婆子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扇黑漆小门前,轻轻拉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脂粉香和隔夜秽物的温热浊气扑面而出。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更衣用的隔间,角落里,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热气的红漆马桶静静放着。

林小满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屏住呼吸,和刘婆子一起,极其小心地将那沉重的马桶抬出,倒进独轮车上一个空置的大木桶里。温热粘稠的污物倾泻而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哗啦”声。那股浓烈到极点的气味,混合着隔间里残留的熏香,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冲击。

一个,两个,三个……独轮车上的木桶渐渐沉重。林小满的手腕被勒得生疼,冰冷的汗水混合着馊水溅起的污点,顺着额角滑落。每一次倾倒,都像是一次对感官的凌迟。她不敢大口呼吸,只能小口小口地喘气,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浓烈的恶臭,胃里一阵阵抽搐。

终于收完了西跨院。推着沉重的、散发着热气的木车返回夜香院,天色依旧漆黑。但这仅仅是开始。更庞大的工程在等着她们。

回到夜香院,天边才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色。院子里已经弥漫开浓重的草木灰和劣质皂角的味道。巨大的木盆里盛满了冰冷的井水,混合着刺鼻的、类似氨水味道的“清洁剂”。一排排刚收回来的、还散发着热气的马桶和恭桶,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刷!”张婆子的吼声就是命令。

林小满蹲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抓过那把鬃毛稀疏、硬得像钢针的刷子。她咬紧牙关,将刷子狠狠捅进马桶内部那层厚厚的、黄褐色的污垢里。手腕用力,拼命地旋转、刮擦。冰冷的、刺鼻的脏水溅起,不可避免地落在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皮肤被氨水刺激得生疼,冻疮裂口碰到脏水更是如同刀割。

“用力!没吃饭吗?这点污渍都刷不掉!”张婆子的藤条不知何时抽在了她旁边的地上,溅起的泥点落在她裤腿上。

林小满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她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刷子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粗糙的鬃毛刮擦着陶瓷内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汗水混着脏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上。

一个,两个……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腰背如同断裂。她感觉自己像一架麻木的机器,重复着这肮脏、冰冷、永无止境的循环。恶臭早已侵入她的每一个毛孔,鼻腔和口腔里充斥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连呼吸都带着馊味。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空瘪的胃袋。

早饭是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窝头和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她缩在柴房角落,用冻得麻木的手捧着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坚硬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喉咙。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胃部因为饥饿和寒冷而产生的剧烈绞痛。她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里面倒映出自己那张被汗水、污渍和绝望浸透的脸——枯黄、麻木,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还在支撑着这具躯壳机械地动作。

就在她麻木地啃着窝头时,柴房的门被粗鲁地推开。

“小蹄子!滚出来!”张婆子站在门口,叉着腰,一脸的不耐烦,“前头大厨房缺人手!算你们夜香院几个走运!去帮着抬东西!手脚麻利点!别给我丢人现眼!”

几个妇人麻木地站起来,林小满也赶紧咽下最后一口刮嗓子的窝头,跟着走了出去。能短暂地离开这臭气熏天的地狱,哪怕只是去抬东西,也是一种喘息。

穿过几道垂花门,空气似乎清新了一点点。大厨房所在的院子,热气腾腾,人声嘈杂,弥漫着食物烹煮的复杂香气,与夜香院如同天堂地狱之别。十几个粗使婆子、小厮正忙进忙出,搬运着米面、蔬菜、整扇的猪肉。

“你们几个!去!把外面刚送来的那几麻袋粗盐抬进库房!”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妇人,系着油腻的围裙,颐指气使地指挥着。

粗盐?林小满心头微微一动。她跟着其他人走向厨房侧门外停着的板车。车上堆着几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麻袋。她和一个粗壮的妇人合力抬起一袋。入手沉重,麻袋粗糙,里面的盐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抬进库房。库房高大阴凉,里面堆满了各种食材。角落里,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像是账房先生模样的瘦削中年人,正指挥着两个小厮清点一堆堆用油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盖着红色大印的东西。

“王先生,这是新到的三引盐,您点点。”管事胖妇人对着那账房先生赔着笑。

引?林小满放下麻袋,耳朵下意识地竖了起来。在古代,“引”是盐的重要计量和专卖凭证单位。

“嗯。”王先生矜持地点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拿起一本厚厚的账簿和一把油光水滑的算盘。他手指翻飞,噼里啪啦地拨动着算珠,动作熟练,带着一种文人的优越感。

“三引盐,每引合官定三百斤,计九百斤。入库登记……”他一边拨算盘,一边对旁边负责记录的小厮报数。

林小满的目光落在王先生翻动的账簿上。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他正在计算的那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盐引的进出,数字繁多。

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像针一样刺入她麻木的神经。

王先生口中报的是“每引三百斤”,但他在账簿上登记时,手指划过的那一行数字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一个数字——“295”。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银行柜员对数字的敏感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每引三百斤是官定标准,但实际入库重量旁边的标注是295斤?差额5斤!虽然微不足道,但累积起来呢?而且,这标注是什么意思?是实际重量?还是……损耗?或者其他?

她下意识地心算起来:三引盐,官报九百斤。如果每引实际只有295斤,那么三引实际只有……885斤!差额15斤!这15斤哪里去了?是损耗?还是……

就在她脑中飞速运转的刹那,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那双透过水晶镜片看过来的眼睛,带着审视和不悦,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穿着夜香院粗布衣服、脸上还带着污渍的林小满身上。

“看什么看?夜香院的贱骨头!这里也是你能乱看的?滚出去干活!”王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和嫌恶,如同驱赶一只误入厅堂的苍蝇。

旁边那个管事胖妇人也立刻呵斥:“发什么呆!抬完了还不滚?等着赏钱吗?脏兮兮的,别污了库房!”

林小满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赶紧抱起地上另一个麻袋,仓惶地退出库房。后背仿佛被那两道冰冷嫌恶的目光刺穿了。

回到夜香院,那令人窒息的恶臭重新包裹了她。但这一次,恶臭之下,一股冰冷的战栗感却从她脊椎骨一路蔓延到头顶。王先生账簿上那个微小的“295”,像一颗烧红的炭,烫在她的记忆里。

每引少5斤。三引就少15斤。如果苏府每月进盐几十引、上百引呢?一年呢?这庞大的差额哪里去了?是损耗?还是……被克扣了?这克扣,是下面办事的人干的?还是……更高层?

她想起余老头临终前那充满恐惧的呓语:“……祸事……天大的祸事……苏府……快逃……”

一股寒意,比夜香院的井水更冷,瞬间攫住了她。……

日子在馊水桶和硬毛刷子之间缓慢而沉重地爬行。林小满感觉自己正在被这无休止的、肮脏的劳作一点点消磨、吞噬。身体像一架磨损过度的机器,手臂酸痛肿胀,腰背僵直,指关节因为长期浸泡在冷水和碱性清洁剂中,布满了裂口,又红又肿,稍微用力就钻心地疼。夜香院特有的恶臭,如同烙印,深深浸入她的皮肤、头发、衣服的每一根纤维。无论她如何用力搓洗,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始终如影随形。

更折磨人的是饥饿。夜香院的下等仆役,分到的食物是最差的,量也是最少的。冰冷的、掺杂着大量麸皮和沙砾的杂粮窝头,稀得能照见人影、几乎没有米粒的菜粥,偶尔能见到几片发黄的菜叶,便是难得的油水。这点食物,根本无法填补繁重体力消耗带来的巨大亏空。胃袋总是空空如也,发出令人尴尬的鸣叫,伴随着一阵阵因饥饿和寒冷而产生的剧烈绞痛。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本就瘦小的身体更加形销骨立,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走路都感觉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张婆子的藤条和辱骂,是这地狱里永恒的背景音。

“小蹄子!马桶边沿没刷净!眼瞎了?”

“动作慢得像蛆!没吃饭吗?废物!”

“水溅出来了!找打!”

“瞧你那副死样子!丧门星!”

藤条抽打在背上、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红痕。林小满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更用力地刷洗着,将所有的屈辱、痛苦和那深入骨髓的饥饿感,都发泄在那粗糙的刷柄和冰冷的马桶壁上。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

只有在夜深人静,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那间冰冷的、散发着霉味和臭气的柴房时,她才会小心翼翼地摸到角落,掀开掩盖的草屑,将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灰黑色包袱抱在怀里。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受到里面那块青色方砖坚硬冰冷的棱角。余老头临终前那惊恐的面容和“快逃”的呓语,便会在死寂的黑暗中反复回响。

这苏府,这看似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底下究竟埋着什么?这块沉重的玉玺,又意味着什么?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巨大蛛网的飞虫,无形的危机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而她孤立无援,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被耗尽。

这天下午,日头西斜,将夜香院污浊的地面染上一层虚假的暖金色。林小满正麻木地刷洗着一个新收回来的恭桶,刺鼻的氨水味熏得她眼泪直流。张婆子叉着腰,在一旁唾沫横飞地数落另一个妇人动作慢。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带着讨好意味的尖细嗓音:“张妈妈!忙着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妈妈——那个当初带林小满进府、一脸刻板的管事妇人,正站在院门口。她用手帕捂着口鼻,眉头紧锁,显然极其厌恶这里的味道。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体面些、像是内院管事媳妇模样的妇人。

张婆子一见王妈妈,脸上那凶狠的刀疤似乎都舒展了一些,堆起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去:“哎哟!什么风把王妈妈您吹到我们这腌臜地儿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外面风大!”她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林小满她们一眼,“都愣着干什么!手里的活计停了?还不快给王妈妈请安!”

林小满和其他妇人赶紧放下手里的刷子,站起身,低着头,声音参差不齐地喊:“王妈妈安。”

王妈妈用手帕捂着鼻子,嫌弃地扫视着整个院子,目光在那排马桶和刷桶的妇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林小满身上时,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瞬。她尖着嗓子道:“行了行了!没工夫看你们刷这些腌臜东西!府里后花园的锦鲤池要清淤,缺人手搬淤泥!你们夜香院,出两个力气大的!”

张婆子眼珠一转,立刻指向林小满和旁边一个同样瘦小的妇人:“你!还有你!跟着王妈妈去!手脚麻利点!别给我夜香院丢脸!”

林小满心里一沉。清淤?搬淤泥?这比刷马桶更耗体力!她感觉自己现在走路都发飘,哪里还有力气去搬沉重的淤泥?但张婆子的命令就是天,她不敢有丝毫违抗,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

跟着王妈妈离开夜香院,空气似乎都清新了许多。但林小满的心却沉甸甸的。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穿过几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苏府的后花园,即使在冬日,也显出一种精心雕琢的富贵气象。亭台楼阁,假山奇石,虽然花木凋零,但那些虬劲的枝干和覆盖着薄雪的太湖石,依旧透着一股清冷雅致。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清冽的梅香。这与夜香院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锦鲤池很大,水面结了一层薄冰。池边已经围了不少人。几个穿着短打、精壮的男仆正拿着铁锹、木桶等工具。池水被抽掉了一部分,露出底下乌黑发臭、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那股泥腥混合着水藻腐败的味道,虽然难闻,但对林小满来说,竟比夜香院的味道好接受些。

“你们俩!去那边!帮着把挖上来的淤泥装桶,抬到后角门外的粪车上去!”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指挥道,语气同样带着对下等仆役的轻慢。

沉重的木桶被塞到林小满手里。她咬着牙,和另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一起,走到池边。男仆们一铁锹一铁锹地将那乌黑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淤泥铲进桶里。淤泥很沉,带着冰碴和水,很快就把木桶装得满满当当。

林小满屏住呼吸,和同伴一起抓住桶上的粗麻绳,用力抬起!一股巨大的重量猛地压下来,勒得她本就布满裂口的手指剧痛,双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酸痛感如同电流窜遍全身!她瘦小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

“走稳了!别晃!撒了仔细你们的皮!”管事在旁边呵斥。

她死死咬住牙,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脚步,一步一挪地朝着后角门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鹅卵石小径湿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淤泥的腥臭味直冲鼻腔,手臂的酸痛和胃里的饥饿绞痛交织在一起,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一趟,两趟……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冰冷的贴在背上。体力在飞速流逝,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正在分离,肉体在机械地执行着命令,而灵魂则在无边的疲惫和绝望中漂浮。

就在她第三次抬着沉重的淤泥桶,踉跄着走过一处假山旁的抄手游廊时,一阵压抑着怒火的争执声,隐隐约约从旁边一间门窗紧闭的书房里传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因为四周环境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糊涂!简直是糊涂透顶!”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久居上位者威严的声音响起,充满了震怒和失望,“盐引!那是国之重器!是能随便动的心思吗?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苏家?!那姓赵的御史的折子,都递到御前了!‘江南盐政糜烂,豪商巨贾勾结盐吏,侵吞国税,中饱私囊’!句句诛心!你……你竟敢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爹!您息怒!”另一个年轻些、带着焦急和辩解意味的男声响起,“不是您想的那样!儿子……儿子也是为了咱们苏家的周转!盐课司那边……今年的‘孝敬’又加了三成!库银吃紧啊!况且……况且儿子做的很小心!那账面上……王先生是几十年的老账房了,做得天衣无缝!每引只动那么一点点,积少成多,神不知鬼不觉……”

“放屁!”苍老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你真当那些盐课道台、转运使都是瞎子?都是傻子?他们背后是谁?是朝廷!是皇上!你以为王先生那点伎俩能瞒过京里派来的能吏?!我告诉你!‘295’那个数,就是最大的破绽!一旦被有心人抓住……”

295!

这个数字如同一个炸雷,猛地劈进林小满混沌的脑海!她抬着桶的身体剧烈地一晃,桶里的淤泥泼洒出来一些,溅在她冰冷的裤腿上!

“啊!”和她一起抬桶的妇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干什么吃的!抬稳了!”管事在不远处怒斥。

林小满赶紧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书房里的对话还在继续,但她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295”这个数字在疯狂回响!

苏老爷!是苏老爷的声音!那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他在震怒!因为盐引!因为账目!因为“295”!

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每引官定三百斤,但实际入库只有295斤!差额5斤!是苏府的人在搞鬼!是那个少爷!为了填补所谓的“孝敬”和库银亏空!而王先生做的假账,留下了致命的破绽——“295”!

余老头的警告……“祸事”……“快逃”……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锦鲤池里的冰水更冷!她感觉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一个足以让整个苏府万劫不复的秘密!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锦缎长袍、面容英俊却带着明显阴鸷和怒气的年轻男子(苏家少爷)冲了出来,显然被里面的训斥气得不轻。他身后,一个穿着深紫色福字纹绸缎常服、须发花白、面容威严清癯的老者(苏老爷)也沉着脸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苏少爷一眼就看到了游廊上抬着淤泥桶、溅了一身污点、正惊恐地低着头的林小满和另一个妇人。他满腔的怒火正无处发泄,立刻找到了宣泄口。

“狗奴才!眼睛长在头顶上了?抬个东西都抬不稳!弄脏了游廊,仔细扒了你们的皮!”他厉声呵斥,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尖利。

林小满和同伴吓得浑身一抖,赶紧跪下,头埋得低低的,连声请罪:“少爷息怒!少爷息怒!奴婢该死!”

苏老爷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带着上位者的审视和不悦。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小满那身夜香院特有的、沾满污渍的灰褐色粗布衣服,以及她因为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枯瘦单薄的身形上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尤其是看到她那双暴露在寒风中的、布满冻疮裂口和污渍的手,紧紧抓着粗糙的桶绳时,那威严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嫌恶,或许是怜悯,又或许只是一丝上位者看到蝼蚁挣扎时的漠然。

“好了!”苏老爷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制止了儿子的暴怒,“跟两个粗使下人置什么气!还不快滚去把你自己捅的篓子收拾干净!”他训斥儿子,目光却并未在林小满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她只是这华美庭院里一块碍眼的污渍,根本不值得费神。

“是,父亲。”苏少爷强压怒火,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两人一眼,拂袖而去。

苏老爷也沉着脸,拿着那本账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几个管事立刻诚惶诚恐地跟上。

管事这才跑过来,对着还跪在地上的林小满和同伴劈头盖脸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老爷少爷!还不快滚去干活!再出差错,仔细把你们打发到最苦的矿上去!”

林小满和同伴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重新抬起那沉重的淤泥桶,踉跄着继续往后角门走。膝盖磕在冰冷的鹅卵石上,疼得钻心。但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295!苏府的盐引账目!巨大的亏空!苏老爷的震怒!少爷的阴鸷!还有……那本被苏老爷紧紧攥在手里的账簿!

一个模糊的、极其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