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香院的梆子声,再一次将林小满从冰冷的浅眠中撕裂。

三更天,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钻透薄薄的被褥,啃噬着每一寸骨头。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坐起身,摸索着套上那身冰冷、硬邦邦、永远带着洗不净馊味的灰褐色粗布衣裤。手脚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关节每一次弯曲都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如同生锈的门轴。

“快!磨蹭什么!等着老娘拿冷水泼你吗?”张婆子裹着厚棉袄,站在院中央的阴影里,手里的藤条不耐烦地抽打着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咻咻”声。防风灯笼昏黄的光晕下,她脸上的刀疤如同一条蛰伏的蜈蚣。

林小满和其他几个妇人一样,沉默地抓起油布围裙和粗糙的麻布手套。围裙冰冷僵硬,带着陈年的污垢和馊水味,贴在单薄的粗布衣服上,瞬间带走本就稀薄的体温。手套边缘磨破,露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指尖。

“你!”藤条带着风声,精准地戳在林小满瘦削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趔趄,“去西跨院!跟紧刘婆子!再敢洒出来,仔细你的皮!”

林小满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是。”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闷胀感又涌了上来,伴随着一阵因饥饿而产生的剧烈绞痛。胃里空空如也,昨夜那点冰冷的、硬如石头的杂粮窝头早已消耗殆尽。

推着沉重的独轮木车,车轮碾过冰冷的青石板路,吱呀作响。西跨院依旧死寂,只有寒风在雕花窗棂间呜咽。拉开那扇熟悉的黑漆小门,温热污浊的气息混合着隔夜秽物的浓烈臭味扑面而来。林小满屏住呼吸,和刘婆子一起,费力地抬起那个沉甸甸、散发着热气的红漆马桶。

倾倒。哗啦——!

粘稠污浊的秽物倾泻进木桶,发出沉闷而令人作呕的声响。那股浓烈到极致的气味,混合着马桶内壁特有的、难以言喻的腥臊,如同无数只腐烂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

“呕……”她猛地弯下腰,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干呕,眼泪瞬间被逼了出来。

“没用的东西!”刘婆子低声骂了一句,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麻木和一丝厌烦,“快点!还有好多呢!磨磨蹭蹭的,等着吃鞭子吗?”

林小满用沾满污渍的油布围裙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强行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她咬着牙,更用力地抓住马桶边缘,冰冷的搪瓷触感透过麻布手套传来。不能吐。吐了只会招来更重的责罚和更深的饥饿。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闻,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抬、倒、放的动作。

一趟趟往返于死寂的西跨院和恶臭弥漫的夜香院。木桶越来越沉,手臂酸胀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倾倒,都像是从地狱的油锅里舀起一勺滚烫的污油。额头上渗出冰冷的虚汗,与溅起的污点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留下肮脏的痕迹。

回到夜香院时,天边刚透出一点惨淡的鱼肚白。院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草木灰和劣质皂角的刺鼻气味。巨大的木盆里,冰冷的井水混合着那散发着浓烈氨水味道的“清洁剂”,如同毒液。

“刷!”张婆子的吼声如同丧钟。

林小满蹲在冰冷坚硬、浸满污水的泥地上,抓过那把鬃毛稀疏、硬得像钢针的刷子。她将刷子狠狠捅进马桶内部那层厚厚的、黄褐色的污垢里,用尽全身力气旋转、刮擦。冰冷的、刺鼻的脏水随着她的动作四处飞溅,不可避免地落在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皮肤被氨水刺激得生疼,冻疮裂口碰到脏水更是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

“没吃饭吗?这点力气!”张婆子的藤条“啪”地一声抽在她旁边的地上,溅起的泥点落在她裤腿上,“瞧瞧你这副死样子!刷个桶都刷不干净!再让我看见一点污渍,你就给我用舌头舔!”

林小满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她只是更用力地咬着下唇内侧,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所有的屈辱、痛苦、深入骨髓的饥饿,都化作一股狠劲,灌注到那双布满裂口、红肿不堪的手上。刷子刮擦着陶瓷内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刷马桶,而是在用这把粗糙的刷子,一点点刮掉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层皮,露出底下麻木肮脏的骨头。

手腕酸痛欲裂,腰背僵直如同木板。饥饿感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在她的胃袋里撕咬、咆哮。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混着脏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靠着一遍遍默数刷洗的次数,来对抗那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恶心。

一个,两个……十个……

不知刷到第几个,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哐当!”沉重的马桶被她带倒,里面残留的脏水混合着清洁剂泼洒出来,瞬间浸湿了她半边裤腿和鞋袜!冰冷粘腻的触感让她浑身一激灵。

“作死的小蹄子!”张婆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利的咆哮炸响在耳边,藤条带着风声狠狠抽了下来!“啪!”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抽在林小满的后背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

“废物!没用的东西!这点活都干不好!晚饭别想了!给我跪着刷!刷到干净为止!”张婆子唾沫横飞,刀疤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林小满趴在地上,后背的剧痛让她蜷缩起来,冰冷的脏水浸透裤腿,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胃里的绞痛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更加凶猛,眼前金星乱冒。她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冰冷湿滑的泥地里,才没有痛呼出声。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和绝望,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像阴沟里的蛆虫一样,忍受这一切?凭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动动手指就能决定她的生死,还要用肮脏的伎巧挖空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府邸?

余老头临死的恐惧,苏老爷书房外那惊鸿一瞥的震怒,王先生账簿上那个刺眼的“295”……这些画面碎片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现。

不!不能就这样烂在这里!像一滩无人问津的污秽!

一股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反抗意志,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吼,猛地冲垮了那层麻木的躯壳!她要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能刺破这绝望黑暗的毒针!

早饭时间到了。其他人麻木地放下刷子,走向角落那个散发着馊味的木桶。桶里是冰冷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和几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张婆子叉着腰,像看守犯人一样盯着。

林小满依旧跪在冰冷污浊的地上,后背的鞭痕火辣辣地疼,裤腿湿冷沉重。张婆子没有发话,没有人敢给她吃的。饥饿的绞痛如同绞索,越收越紧。

她看着张婆子和其他人。张婆子掰开一个窝头,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鼓起。一个妇人端着豁了口的破碗,小口啜吸着浑浊的稀粥。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寡淡的气息,对她此刻空瘪的胃袋而言,却是最残酷的酷刑。

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恶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悄然滋生。

她需要纸和笔。不,是能留下痕迹的东西。任何东西!

她的目光在肮脏的院子里逡巡。墙角堆着小山般的木屑和草木灰。旁边是馊水桶,里面漂浮着菜叶残渣和难以名状的污物。刷子,粗粝的鬃毛……不行,都不行。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摔倒时,无意中踢到角落里的一样东西——半块被丢弃的、烧焦的木炭。那是之前生火盆时掉落的。

炭!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趁着张婆子背对着她训斥另一个妇人的瞬间,飞快地伸出手,将那半块冰冷的、沾着污泥的木炭抓在手里,迅速塞进自己宽大的袖口里!粗糙的炭块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隔着粗糙的布料,冰冷地贴着她的腹部。她需要载体……载体……

她想起了那天在库房,王先生手里那本厚厚的账簿,还有苏老爷紧紧攥着的、同样厚实的账册。那种纸……是粗糙的、泛黄的、厚实的草纸!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院子角落。柴房门口,堆着一小捆用来引火的、粗糙的干草纸!那是用来包裹东西或者引火的次等货色,边缘毛糙,颜色灰黄,上面还沾着灰尘和草屑。

机会稍纵即逝!

就在张婆子骂骂咧咧地转身,准备继续盯着她刷桶的时候,林小满猛地扑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腹部:“唔……疼……肚子……好疼……”

她演得极其逼真,额头上瞬间逼出的冷汗混着污渍流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

张婆子狐疑地皱起眉,刀疤扭曲着:“装什么死?又想偷懒?”

“张妈妈……真的……疼……”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为“剧痛”而筛糠般颤抖,“……可能是……刚才喝了冷水……求您……让我去柴房……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她痛苦地喘息着,眼神哀求。

张婆子盯着她看了几秒,又看了看旁边还堆积如山的马桶,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没用的东西!别死在这儿晦气!一刻钟!刷不完剩下的,仔细你的皮!”

“谢……谢张妈妈……”林小满如蒙大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捂着“剧痛”的肚子,踉踉跄跄地朝柴房挪去。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一钻进柴房那低矮、散发着霉味和淡淡臭气的门,林小满立刻直起身,后背的鞭伤被牵扯,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但她顾不上这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她飞快地扑向角落那堆引火的干草纸,顾不上灰尘,胡乱抓起几张质地最粗糙、面积最大的,迅速卷起来塞进怀里!动作快得像偷食的老鼠。

然后,她几乎是扑到了自己藏包袱的那个角落,掀开掩盖的草屑,将那个灰黑色的、沉甸甸的包袱抱在怀里。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她靠着冰冷的柴堆坐下,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木柴,剧烈地喘息着。袖口里的木炭硌着她,怀里的草纸和包袱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时间紧迫!张婆子只给了一刻钟!

她颤抖着,将包袱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粗糙的死结。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不听使唤。破旧的衣物被拨开,露出了那块沉甸甸、温润内敛、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光的深青色方印。那些繁复威严的兽形纹路和下方古老神秘的文字,此刻都无暇顾及。

她需要的,是一个坚硬的、平整的支撑面!

深吸一口气,她将那张粗糙的、边缘毛糙的草纸,小心地铺展在冰冷的青玉印玺平整光滑的背面上!青玉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草纸传到指尖。

然后,她哆嗦着,从袖口里掏出了那半块冰冷的、沾着污泥的木炭。粗糙的炭块握在布满裂口的手中,有些硌手。

好了。载体有了。笔有了。支撑有了。

现在,是数字。

她闭上眼,努力驱散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饥饿,将全部心神沉入冰冷的数据海洋。银行柜员生涯刻入骨髓的数字敏感度和心算能力,在这一刻被逼到了极限。

王先生账簿上那惊鸿一瞥的“295”。苏老爷震怒的咆哮——“295就是最大的破绽”!

官定盐引:每引三百斤。

苏府实际入库标注:每引二百九十五斤。

差额:五斤。

苏府每月进盐引多少?她没有确切数据。但那天在库房,听到管事报的是“新到三引盐”。这只是其中一批。像苏府这样的江南巨贾,盐业是支柱,每月几十引甚至上百引是可能的。取一个保守的中间数……五十引?

那么每月差额:50引 * 5斤/引 = 250斤。

一年差额:250斤 * 12个月 = 3000斤。

三千斤盐!这还只是保守估计!

盐价几何?她不清楚具体市价,但盐铁专卖,盐价向来不菲,尤其是在这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即便按最低的官价估算,这三千斤盐的价值也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几辈子衣食无忧!而这仅仅是账面上暴露出的冰山一角!是苏府少爷口中那“每引只动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恐怖亏空!更是悬在苏府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

她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颤抖得更厉害了。木炭的尖端在粗糙的草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不能只写结果。要写过程!要写清楚!要让苏老爷一眼就看明白这巨大的漏洞和危险!

她咬着牙,开始书写。用的是最笨拙、最直白的方式,如同小学生列算式:

【盐引账目疑点】

官定:1引 = 300斤

账记(库房所见):1引 = 295斤 (旁注小字)

差额:5斤/引

假设月入盐引:50引 (保守计)

月差额:50 * 5 = 250斤

年差额:250 * 12 = 3000斤

三千斤盐,价值几何?恐为祸根。

“295”之数,确为破绽,极易查证。

她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虫爬,加上木炭在粗糙草纸上难以控制,很多地方模糊不清。但她尽力写清楚每一个数字,每一个运算符号。冰冷坚硬的玉印玺硌得她腿生疼,柴房外隐约传来张婆子不耐烦的呵斥声,时间所剩无几!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写下的东西。太简陋了!太直白了!像一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在胡言乱语。但这就是她能做的全部了!她需要加上一点……一点能让苏老爷稍微看一眼的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一个念头闪过。她深吸一口气,在最后空白的地方,用尽力气,又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带着某种奇异笃定的字:

【此坏账率,若在吾前世,足以登银监会黑名单榜首,倾家荡产,锒铛入狱。】

写完最后那个“狱”字,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握着木炭的手指一松,半截炭块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后背的鞭伤、冻疮的疼痛、胃里的绞痛、透支的体力……所有痛苦瞬间反扑上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柴房的门被粗鲁地推开!

“小蹄子!死里面了?一刻钟到了!滚出来干活!”张婆子那张刀疤脸出现在门口,叉着腰,凶神恶煞。

林小满浑身一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迅速将那张写满了炭笔字迹的粗糙草纸胡乱折了几折,塞进怀里贴身处!冰冷的草纸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将包袱飞快地重新包好,塞回草屑下盖好。

“来了!张妈妈!”她挣扎着站起来,低着头,踉跄着走出柴房,重新投入那片冰冷、恶臭、永无止境的劳作地狱。后背的鞭痕在动作间火辣辣地疼。

但此刻,她的怀里,紧紧贴着那张粗糙的草纸。上面歪扭的字迹和冰冷的数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一枚深埋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一个渺茫的、几乎不可能的机会。或者,等待那柄悬在苏府头顶的利刃,将她和这肮脏的夜香院一同斩碎。……

日子在馊水桶的恶臭和硬毛刷的刮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