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柴房的冰冷与死寂,被一阵粗暴的拍门声撕裂。

“小蹄子!滚出来!王妈妈找你!”张婆子那破锣嗓子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穿透了薄薄的木板。

林小满猛地睁开眼。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来了!是那张纸!她赌了!赌注是她的命!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柴草堆里爬起,胡乱套上那身散发着馊味的粗布衣裤,动作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僵硬滞涩。怀里的包袱被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那沉甸甸的冰冷触感,此刻竟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推开门。天色刚蒙蒙亮,夜香院污浊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的寒意和浓重的臭气。张婆子叉着腰站在门口,刀疤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看好戏的神情。她身后不远处,站着王妈妈。依旧是那身深褐色绸缎比甲,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三角眼,如同探照灯,精准地锁定在林小满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冰封般的压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似乎都停止了呜咽。院子里其他几个刚起身的妇人,也停下了动作,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麻木的畏惧和一丝同病相怜的茫然。

“王……王妈妈。”林小满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发紧。她低着头,不敢看王妈妈的眼睛,只能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污渍、露出冻疮脚趾的大布鞋。

王妈妈没有立刻说话。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几乎要将林小满溺毙。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能感觉到冷汗正顺着脊椎骨滑下,浸透里衣。

终于,那冰冷的、刻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林小满的耳膜:“你昨晚……交给张妈妈的器具清单呢?”

来了!果然!

林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王妈妈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解剖一只待宰的羔羊。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

“……在……在柴房的木箱上。”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拿来。”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林小满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回柴房。那张被折得厚实的草纸,正静静地躺在破木箱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时,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她拿起它,如同捧着自己滚烫的心脏,一步一步,挪回王妈妈面前,双手递了过去。

王妈妈没有立刻接。她的目光先是在林小满沾满污渍、布满冻疮裂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东西——是嫌恶?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随即,目光落在林小满递过来的那张草纸上。

她没有看内容,只是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极其嫌恶地、小心翼翼地捏住了草纸最干净的一个角,仿佛那纸上沾满了致命的瘟疫。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光是触碰这东西都是一种巨大的亵渎。

然后,她将那叠厚厚的、粗糙的草纸,看也不看地,递给了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立刻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接住,小心地包裹起来,捧在手里。

王妈妈这才重新看向林小满,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跟我走。”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一丝停留。

跟我走?

林小满懵了。不是当场发落?不是藤条伺候?不是直接拖出去打死?就这样……跟她走?去哪里?等待她的是什么?更隐秘、更残酷的惩罚?还是……别的?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瞬间攫住了她。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双腿如同灌了铅。

“聋了吗?小蹄子!王妈妈叫你跟着!”张婆子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力道很大,让她一个趔趄,“还不快滚!别在这儿碍眼!”那语气里,除了惯有的凶狠,竟还带着一丝迫不及待摆脱瘟神的意味。

林小满被推得向前踉跄几步,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她不敢回头去看张婆子那张幸灾乐祸的刀疤脸,只能踉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王妈妈那挺直而冷漠的背影。

穿过夜香院低矮的门洞,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被甩在身后。但林小满的心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沉得更深。她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走在清晨寂静的苏府夹道里。青石板路冰冷坚硬,两侧高耸的院墙投下长长的阴影,将她瘦小的身影彻底吞噬。偶尔有穿着体面的丫鬟小厮匆匆走过,看到王妈妈,都立刻停下脚步,垂首肃立,恭敬地唤一声“王妈妈”。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王妈妈身后那个穿着夜香院粗布衣服、头发枯黄打结、脸上带着污渍、怀里还抱着个破包袱的小小身影时,那眼神里的惊诧、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林小满裸露的皮肤上。

她低着头,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而是烧红的炭火。怀里的玉玺冰冷沉重,紧贴着她的腹部,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又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谜团。王妈妈要带她去见谁?苏老爷?还是……执掌刑律的管事?

穿过一道又一道垂花门,庭院越来越深,越来越幽静。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夜香院的恶臭,而是淡淡的、清冷的梅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昂贵的熏香气息。脚下的青石板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连一丝雪沫都没有。回廊的雕花窗棂精美繁复,廊柱上漆着朱红的颜色。这一切都昭示着,这里已是苏府真正的核心区域,是那些夜香院仆役连仰望都看不到的地方。

最终,王妈妈在一处格外幽静的院落前停下。院门虚掩着,门口守着两个穿着深青色劲装、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护卫。他们看到王妈妈,微微颔首。

“等着。”王妈妈丢下两个字,没再看林小满一眼,推门独自走了进去。院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林小满的视线。

林小满被独自留在了门外。清晨的寒风无遮无拦地吹在她单薄的粗布衣服上,冻得她瑟瑟发抖。她抱着那个破包袱,像一只误入仙境的、肮脏不堪的野狗,茫然又恐惧地站在两个如同石雕般的护卫中间。护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冰冷的警惕。那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无所遁形,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被刮得生疼。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寒风钻进她宽大的衣领和裤腿,带走本就稀薄的体温。手指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胃里的饥饿感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更加剧烈地绞痛起来。她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从那块冰冷的青玉上汲取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镇定感。

余老头临死前惊恐的脸和“快逃”的呓语,在死寂中反复回响。苏老爷震怒的咆哮——“295就是最大的破绽”!还有王先生那嫌恶冰冷的眼神……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腾、撞击。

她完了。一定是完了。那张纸……那张用木炭写在粗糙草纸上的东西,一定被当成了最恶毒的诬告和挑衅。苏老爷震怒之下,等待她的,恐怕是比夜香院更可怕的深渊。

就在绝望即将彻底淹没她的那一刻,院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了。

王妈妈走了出来,依旧是那副刻板的表情。她看了一眼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筛糠的林小满,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声音依旧冰冷:“进来。老爷要见你。”

老爷!苏老爷!

林小满浑身剧震!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砸中,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她感觉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要站立不住。

“磨蹭什么!”王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林小满猛地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跟在王妈妈身后,跨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

一股暖意混合着更浓郁的、清冽而厚重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酷寒相比,这里温暖如春。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深褐色的柚木地板,踩上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上等茶叶的清香。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雅致的书房。高大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无数线装书籍和卷轴。墙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古画。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摆在临窗的位置,上面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摊开的账簿、信函。一个青花缠枝莲的香炉里,袅袅升起淡青色的烟气。

书案后,坐着一个人。

苏老爷。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素面杭绸直裰,外面罩着一件玄色暗纹的棉坎肩,须发花白,面容清癯而威严。此刻,他并未抬头,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似乎在专注地阅读。那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账簿,就静静地躺在书案的一角。

林小满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岳般倾轧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污渍、在光洁地板上显得格外刺眼的破布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怀里的包袱沉甸甸的,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直不起腰。

王妈妈无声地退到一旁,垂手肃立。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声响,和香炉里烟气袅袅升腾的细微声音。这寂静比任何斥骂都更令人恐惧。林小满感觉自己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随时都会断裂。

终于,苏老爷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

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如同古井寒潭,带着久居上位者沉淀下来的威严和洞悉人心的力量,精准地落在了林小满身上。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从她枯黄打结的头发,扫过那张蜡黄、带着污迹和冻疮的小脸,落在她身上那件散发着馊味、宽大不合体的夜香院粗布衣服上,最后,停留在她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灰黑色、鼓鼓囊囊的破布包袱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毫不掩饰的疑惑,还有一丝……极其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林小满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目光穿透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想要跪下的冲动。

“你叫小满?”苏老爷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在宽敞的书房里回荡。

“……是。”林小满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苏老爷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里,摊开着两张粗糙的草纸。

一张,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夜香院的马桶、恭桶数量,字迹笨拙,如同虫爬。

另一张,紧贴着它,上面是同样歪扭、却清晰无比的数字和文字——盐引账目疑点!官定300斤!账记295斤!差额5斤!月差额250斤!年差额3000斤!还有最后那行触目惊心的判语——【此坏账率,若在吾前世,足以登银监会黑名单榜首,倾家荡产,锒铛入狱。】

苏老爷伸出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张写着盐引账目的草纸上。指尖敲击着“295”和“3000斤”这几个字。

“这个,”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为之凝滞,“是你写的?”

来了!最后的审判!

林小满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巨大的恐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着怀里的包袱,指甲几乎要抠破那粗糙的布料。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拼命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如同等待铡刀落下的囚徒。

时间仿佛凝固了。书房里落针可闻。王妈妈垂着眼,如同泥塑木雕。只有香炉里的烟气,还在无声地盘旋上升。

苏老爷的目光,再次落回林小满身上。这一次,停留得更久,更深。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卑微肮脏的皮囊,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他看到了什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攀诬主子的卑贱婢女?一个被生活逼疯、胡言乱语的疯子?还是……别的什么?

终于,苏老爷再次开口了。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紧紧锁住林小满那双因为恐惧而睁大的、却异常清亮的眼睛,“……识数?”

识数?

这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问题,像一块石头,猛地砸进了林小满被恐惧填满的脑海,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茫然地点了点头。银行柜员……怎么可能不识数?

苏老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他看着林小满,看着她身上那件散发着夜香院特有气味的粗布衣服,看着她怀里那个与这华美书房格格不入的破布包袱,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惊惶和一种奇异执拗的小脸。

良久。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苏老爷那威严而清癯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浮现。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洞察了什么荒诞秘密的了然,带着一丝冰冷又奇异的玩味。

他缓缓靠回宽大的紫檀木椅背里,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盯着林小满,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这温暖如春的书房里炸开:

“这账目,你从何处看来?‘银监会黑名单’……又是什么东西?”他顿了顿,那锐利的目光似乎带着某种穿透力,仿佛要看进她灵魂深处,“还有……你口中所言……‘前世’?”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小满的心上!尤其是最后那两个字——“前世”!

她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秘密,在这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面前,都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正在寸寸碎裂!

苏老爷的目光,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深不可测的平静,静静地落在她骤然失血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回答。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将她碾碎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