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世”二字,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林小满的心窝!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疯狂逆流冲上头顶!巨大的恐惧让她眼前骤然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苏老爷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牢牢锁着她骤然失血、惊恐万状的脸。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洞穿灵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书房里温暖如春,熏香袅袅,林小满却感觉置身于冰窟,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怎么办?承认?说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着银行柜台、VIP客户和银监会的世界?说自己是被活活气死在工位上才来到这里的?那会被当成什么?妖言惑众的疯子?借尸还魂的妖孽?结局只有一个——被拖出去烧死,或者沉塘!

否认?可她写在纸上的“前世”二字,还有那些银行术语,如何解释?一个在夜香院倒馊水、连字都写不利索的卑贱丫头,怎么可能懂得“银监会”、“坏账率”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这比承认自己是疯子更像疯子!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奴……奴婢……”她的声音干涩破碎,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奴婢……胡说的……是……是听……听说的……”

“听谁说的?”苏老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林小满紧绷的神经上。

“……是……是以前……在街上……听……听那些说书的……胡诌……”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只能胡乱抓一个最卑贱、也最难以查证的来源,“……他们……他们讲些怪力乱神……奴婢……奴婢蠢笨……就……就记住了几个词……胡乱……胡乱写的……”她越说声音越低,头埋得更深,几乎要缩进脖子里。这解释漏洞百出,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的贴在背上。

书房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香炉里烟气无声地盘旋。

苏老爷的目光,像两盏探照灯,在她卑微蜷缩的身影上反复扫视。从她枯黄打结的头发,到布满污渍和冻疮的脸颊,再到那件散发着夜香院特有馊味的粗布衣服,最后,定格在她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灰黑色、鼓鼓囊囊的破布包袱上。那目光锐利而复杂,充满了探究、疑惑,还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审视。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小满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灵魂都在那无声的审视中煎熬、颤抖。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碾碎时,苏老爷终于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胡言乱语,不知所谓。”这八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让林小满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完了。她绝望地想。

然而,苏老爷的下一句话,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她眼前的黑暗!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写着盐引账目的粗糙草纸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那行“年差额3000斤”的字迹,“这账目上的数字,倒不是胡言乱语。”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苏老爷。

苏老爷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王先生老了,账目上有些疏漏,也是难免。”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上位者轻易抹平一切的漠然。“你能看出这点疏漏,倒是有几分……机敏。”

机敏?

林小满彻底懵了。巨大的转折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苏老爷震怒于儿子的贪腐,却轻描淡写地将这足以让苏府万劫不复的“疏漏”归咎于老账房?他明明看到了那张纸,看到了“前世”二字,看到了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辞,却只揪着账目不放?

她看不懂。这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这上位者翻云覆雨的手段,远远超出了她一个现代银行柜员的认知范畴。巨大的恐惧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不安取代。

苏老爷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奇异的……兴趣?

“包袱里是什么?”他突然问道,目光如炬,钉在她紧抱着的破布包袱上。

林小满的心又是一紧!玉玺!那要命的东西还在里面!“是……是奴婢爷爷留下的……几件旧衣服……”她声音发颤,重复着之前的谎言。

“打开。”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林小满浑身僵硬,指尖冰凉。在苏老爷和王妈妈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将包袱放在光洁冰冷的柚木地板上。解开那个粗糙的死结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破旧的衣物被一层层掀开,露出了那块沉甸甸、温润内敛、在书房柔和光线下流转着幽深青光的玉印玺!

当那繁复威严的兽形纹路和下方古老神秘的文字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整个书房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王妈妈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惊愕,瞳孔微微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块与这肮脏包袱格格不入的、散发着沉重威压的青色方印。

苏老爷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骤然眯起,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凌厉、如同实质刀锋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脸上的表情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更加奇异的玩味?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踱步到林小满面前。高大威严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林小满完全笼罩。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

苏老爷没有弯腰,只是居高临下地、极其仔细地审视着地上的玉玺。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那些古老的纹路和文字。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一块……旧印石。成色尚可,雕工……古朴了些。”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林小满那张因极度紧张而毫无血色的小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你爷爷……一个老乞丐?留给你这个?”

“……是……”林小满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她能感觉到苏老爷根本不信!他那平静的语气下,藏着足以将她碾碎的惊涛骇浪!

苏老爷沉默了。他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两步。每一步都踏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如同踏在林小满的心弦上。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

终于,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林小满,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妈妈。”

“老奴在。”王妈妈立刻躬身。

“给她安排个新住处。离夜香院远点。”苏老爷的声音平淡无波,“换身干净衣服。从明天起,让她跟着王先生,在账房里……打打下手,学点规矩。”

什么?!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震惊得无以复加!离开夜香院?去账房?跟着那个嫌恶她的王先生?这……这简直是从地狱直接跳进了另一个完全无法预知的漩涡!

王妈妈显然也极为意外,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但旋即恢复如常,恭敬应道:“是,老爷。”她的目光扫过林小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看一件突然被主人赋予了奇怪价值的垃圾。

苏老爷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带她下去吧。”

“是。”王妈妈走到依旧跪坐在地、抱着包袱、满脸茫然和惊惧的林小满面前,声音恢复了刻板:“起来,跟我走。”

林小满如梦初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慌乱地将地上的包袱胡乱裹好,死死抱在怀里。她踉跄地跟在王妈妈身后,如同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巨大的转折带来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苏老爷到底想干什么?那块玉玺……他认出来了吗?去账房……是福是祸?

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锐利如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她的背上,穿透了她卑微肮脏的皮囊,直刺向她心底最深的秘密。那目光冰冷、探究、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

离开那间温暖奢华却如同冰窖的书房,重新踏入冰冷的夹道。寒风扑面而来,林小满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苏老爷最后那一眼中蔓延开来,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王妈妈一言不发,脚步很快。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相对僻静、但明显比夜香院好上无数倍的院落。院子不大,青砖铺地,角落种着几竿修竹,在寒风中摇曳。一排低矮但干净整洁的厢房。

王妈妈推开其中一间的门。里面陈设简单,但干净清爽。一张木床,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一个简陋的衣柜。没有馊水味,没有恶臭,只有淡淡的木头和尘土的气息。窗户糊着干净的棉纸,透进朦胧的光线。

这对林小满来说,无异于天堂。

“以后你就住这儿。”王妈妈的声音依旧刻板,没有一丝温度。她指了指床上放着的一套半新的、靛蓝色的细棉布袄裙和一双同样半新的、厚实的棉布鞋。“衣服换上。包袱里的东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小满死死抱在怀里的破布包袱,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厌恶,“……自己收好,别碍眼。”她显然得到了苏老爷的某种暗示,对这包袱里的东西讳莫如深。

“是……谢王妈妈。”林小满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巨大的不真实感让她如同在梦中。

“收拾干净了,去前院偏厅找我。”王妈妈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林小满一人。

死寂。

她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干净、整洁、甚至称得上“体面”的小房间。没有刺鼻的恶臭,没有冰冷的馊水,没有张婆子的藤条和辱骂。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这一切,本该让她欣喜若狂。逃离了夜香院的地狱,有了一个干净的栖身之所,甚至……甚至被调去了账房?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飞跃!

然而,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苏老爷那双锐利的、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烙印,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他看到了那张写着“前世”的纸!他看到了那块来历不明、散发着沉重威压的玉玺!他轻描淡写地抹平了盐引的巨大亏空,却又将她调离夜香院,扔进了账房这个更敏感、更危险的漩涡中心!

他想做什么?

是看中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机敏”,想废物利用?还是……把她当成一个有趣的、需要放在眼皮底下仔细观察的……猎物?

怀里的玉玺冰冷沉重,紧贴着她的腹部,像一个巨大的、随时会引爆的谜团。余老头临终前那惊恐的“祸事”和“快逃”的呓语,如同魔咒,在死寂中反复回响。

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床边,将那身半新的靛蓝色细棉布袄裙捧在手里。布料柔软厚实,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的气息。这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现在,这干净的衣服,这温暖的房间,却像一个精致的、冰冷的金丝笼。

而那个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掌控着一切的老人,正隔着重重庭院,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这只刚刚被拎出泥潭、塞进笼子里的……蝼蚁。

前路茫茫,是生路,还是更深的陷阱?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踏入这间干净小屋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被迫卷入了一场远比夜香院的馊水桶更凶险、更难以揣测的棋局。

而她,是那颗最微不足道、却又可能牵动全局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