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靛蓝色的细棉布袄裙,厚实、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柔软地贴在皮肤上。这触感,陌生得让林小满恍惚。她笨拙地系着侧襟的盘扣,指尖触碰到光滑的棉布,竟有一丝不真实的战栗。那双半新的棉布鞋,合脚,踩在青砖铺就的干净地面上,悄无声息。没有了馊水溅起的污点,没有了冻疮在破草鞋里摩擦的刺痛,只有一种轻飘飘的、脚踏实地的虚浮感。

她抱着那个灰黑色的破布包袱,站在干净整洁的小房间里,茫然四顾。窗外,几竿修竹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投下清瘦的影子。没有刺鼻的恶臭,没有张婆子破锣般的吼叫。死寂,像一层冰冷的膜,包裹着她。

“祸事”……“快逃”……余老头惊恐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苏老爷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带着冰冷的玩味,牢牢定格。

还有王先生,那个透过水晶镜片、用看苍蝇般眼神嫌恶她的账房先生……

去账房?打下手?学规矩?

林小满的心沉甸甸的,像揣着一块冰。这干净温暖的房间,这身体面的衣服,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个华美的、冰冷的陷阱,让她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怀里的玉玺隔着粗糙的布料,沉重而冰冷,像一块随时会引爆的巨石。

她深吸一口气,将包袱小心地塞进简陋衣柜的最底层,用几件同样半新的衣物盖住。做完这一切,她挺直了瘦弱的脊背——这个动作有些陌生,带着一种强撑的僵硬——推开了房门。

寒风卷着竹叶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她辨了辨方向,朝着前院偏厅走去。脚步落在干净的青石板上,无声无息,却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前院偏厅。王妈妈已经等在那里,依旧是那副刻板的面孔,深褐色的绸缎比甲一丝不苟。她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靛青色细布长衫、头戴同色瓜皮帽的中年男人。瘦削,背微微佝偻,鼻梁上架着一副擦得锃亮的水晶眼镜。正是王先生。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皮耷拉着,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但当林小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如同被惊动的毒蛇,倏地抬起,精准地钉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冰冷、嫌恶、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无数根淬了毒的细针,瞬间刺透了林小满身上那层崭新的靛蓝棉袄,直抵她刚从夜香院带出来的、仿佛永远洗不净的灵魂深处。林小满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王先生,人带来了。”王妈妈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小满,以后你就跟着王先生,在账房里打打下手,听王先生吩咐。手脚勤快点,眼睛放亮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林小满低着头,声音很低。

王先生从鼻子里极轻地哼出一声,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斤重的鄙夷。他甚至懒得再看林小满第二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睛。他拢着手,对王妈妈微微颔首:“有劳王管事。”语气是面对王妈妈时才有的、极其刻意的、带着距离感的客气。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没有招呼林小满,仿佛她只是一团需要被处理的、有碍观瞻的空气。

林小满愣了一下,在王妈妈冰冷的眼神示意下,才慌忙小跑着跟上。她不敢跟得太近,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像一条畏缩的、随时会被主人踢开的小狗。王先生那靛青色的细布长衫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晃动,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这味道本该清雅,此刻却让林小满感到窒息。

穿过几道回廊,空气里弥漫的气息逐渐变化。夜香院的恶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属于纸张和墨锭的独特气息,混合着一种陈年账簿散发的、略带霉味的深沉感。最终,他们停在一处相对独立、门户紧闭的院落前。院门上方挂着一块黑漆匾额,上面用金粉写着两个端正的大字:账房。

王先生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书墨纸张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光线却有些昏暗。高高的窗户糊着白色的棉纸,透进朦胧的天光。一排排厚重的、顶天立地的深褐色木架靠墙而立,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无数线装账簿和卷轴,如同沉默的士兵。房间中央,摆着几张宽大的、油光发亮的紫檀木长案。案上堆满了摊开的账簿、算盘、笔墨纸砚。几个穿着同样靛青色细布长衫的账房先生正埋首案前,有的飞快地拨着算盘,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有的拿着细毫笔,在账簿上工整地誊写着;还有的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

王先生一进来,那低低的交谈声立刻消失了。所有账房先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恭敬地唤道:“王先生。”他们的目光随即落在了王先生身后、穿着靛蓝棉袄、低着头、显得格格不入的林小满身上。那些目光,充满了好奇、探究、更多的则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鄙夷。

一个夜香院的倒馊水丫头?被调进了账房?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是苏府开府以来从未有过的奇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林小满身上。她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烤一样发烫,手脚冰凉,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崭新的、却仿佛无处安放的棉布鞋尖。

王先生仿佛没看见这些目光,径直走到最里面一张最大、最气派的书案后坐下。他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用一块雪白的细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头也不抬,声音冷淡得像冰:“去,把那边堆着的上个月各铺面的流水账册,按铺面名称重新誊抄一遍。字要工整,不许有错漏。”他用下巴随意地朝墙角努了努。

林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角的地上,堆着小山般高的、散乱无章的线装账簿。纸张泛黄,边缘卷曲,显然是被翻检过无数次、又随意丢弃的旧账。

誊抄?重新整理这些堆积如山的旧账?而且是用毛笔?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沉。她认识一些字,但仅限于基本的读写,毛笔字更是歪歪扭扭如同虫爬。这分明是最枯燥、最费力、也最没技术含量的下等活计,是王先生给她的下马威,也是将她钉在账房最底层、最卑微位置的钉子!

“……是。”她艰难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鄙夷目光注视下,她低着头,像个小丑一样,一步一步挪到那堆账册旁。

蹲下身,抱起一摞沉重冰冷的账簿。纸张粗糙,带着尘土和陈年墨迹的气息。她走到最角落、离王先生最远的一张空置的小案几旁——那里显然是为她“准备”的位置。案几上只放着一支秃了毛的旧笔,一块干硬的、边缘崩裂的劣质墨锭,一叠粗糙发黄的毛边纸,还有一个边缘豁口、算珠都掉了几颗的破旧算盘。

林小满默默地将账册放下,坐了下来。冰冷的硬木凳子硌得生疼。她拿起那块干硬的墨锭,在同样粗糙的砚台上,用力地、一圈圈地研磨。墨汁浓黑粘稠,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她拿起那支秃笔,蘸饱了墨,铺开一张毛边纸。

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商品名称、数量、单价、进出款项……数字繁多,格式复杂。她艰难地辨认着那些陌生的繁体字和古体的记账符号,握着笔的手因为紧张和生疏而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数字。她只关心数字。银行柜员对数字的敏感几乎是本能。她努力忽略掉那些复杂的商品名称和记账符号,目光只锁定在那些代表金额的数字上。

第一个数字:叁仟伍佰柒拾捌文。

她笨拙地提起笔,在毛边纸上落下第一笔——一个歪歪扭扭、墨团堆积的“叁”。

“噗嗤……”一声极轻的嗤笑从旁边传来。

林小满的手一抖,墨团在纸上洇开更大一块污迹。她没有抬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正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落在她那张鬼画符般的纸上。那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她咬紧下唇,继续。第二个数字:贰佰肆拾叁文。

“贰”字写得更加扭曲,结构松散。

“啧啧……”这次是摇头晃脑的叹息声,来自另一个方向。

林小满的指尖冰凉,握着秃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强撑的堤坝。她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看,只死死盯着账册上的数字,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冰冷的序列中。

叁仟伍佰柒拾捌文 + 贰佰肆拾叁文 = 叁仟捌佰贰拾壹文。

她需要将这个总数誊抄在汇总栏。

就在她准备落笔写下那个复杂的“叁仟捌佰贰拾壹”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从王先生的方向幽幽传来:

“誊抄,需一字不差,原样照录。谁许你擅自演算了?”

王先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透过那副擦得锃亮的水晶眼镜,冷冷地注视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警告。“账房重地,每一笔都关乎府库盈亏,岂是你这等人可以随意拨弄的?做好你的本分!再敢妄动心思,仔细你的皮!”

林小满握笔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一滴浓黑的墨汁,从颤抖的笔尖滴落,“啪嗒”一声,重重砸在粗糙的毛边纸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擅自演算?妄动心思?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屈辱,猛地冲上林小满的心头!她只是想确认一下数字是否准确!这在她看来理所当然、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在这里竟成了“妄动心思”的罪过?

周围那些账房先生的目光,此刻更是充满了赤裸裸的嘲弄和幸灾乐祸。仿佛在无声地说:看吧,一个倒馊水的,也配碰账本?也配打算盘?

林小满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了那支沉重的秃笔。笔杆落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她垂下眼,看着纸上那团刺眼的墨污,和旁边那个歪歪扭扭、如同耻辱印记般的“叁”字。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伸出冻疮未愈、依旧红肿的手指,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拨动起案几上那个破旧算盘边缘仅存的几颗算珠。冰凉的木珠摩擦着手指的裂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的嘴唇,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无声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如同魔咒般的数字在脑海中飞速流淌:

“3578 + 243 = 3821……”

“银钱出入,借贷必平……”

“损溢核算,分毫不差……”

这是她前世在银行日复一日、刻入骨髓的速算口诀和记账铁律。是她在这冰冷鄙夷的账房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林小满”的东西。是她的铠甲,也是她最后的尊严。

指尖拨动着冰冷的算珠,无声地重复着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每一次拨动,都像是在这死寂而充满敌意的空间里,刻下一道微不可察的、属于她自己的印记。

王先生冷漠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埋首于他面前摊开的、显然更为重要的账簿。其他账房先生也各自忙碌起来,拨算盘的“噼啪”声、翻动账页的“沙沙”声重新响起。

只有角落里的林小满,如同被遗忘的尘埃。她低着头,枯黄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半张脸。靛蓝色的新衣包裹着她瘦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她沉默地、机械地翻动着厚重的旧账册,笨拙地用那支秃笔,在粗糙的毛边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如同虫爬的繁体数字。

指尖在破算盘冰冷的木框上无意识地滑动,触碰到一处尖锐的木刺。

“嘶……”细微的抽气声被她死死压在喉咙里。

一点鲜红,从冻疮裂开的指尖沁出,染红了那粒本就污浊的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