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算盘框冰冷坚硬,边缘的木刺如同淬了毒的獠牙,狠狠刺入林小满冻疮未愈、依旧红肿的指尖。
“嘶……”一声细微的抽气被她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闷在胸腔里的呜咽。剧痛瞬间炸开,沿着神经窜遍全身。她猛地缩回手,指尖一点刺目的鲜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寒梅,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然后滴落。
血珠不偏不倚,正落在那颗本就污浊、边缘豁口的算珠上。深褐色的木质被染上一抹暗红,显得格外诡异和肮脏。
林小满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口腔里尚未散去的墨汁苦涩。痛楚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和屈辱淹没。
她抬起头。账房里的算盘声依旧“噼啪”作响,誊写声“沙沙”不停。没有人看她。王先生稳坐书案之后,水晶镜片反射着窗纸透进来的朦胧天光,将他眼底的冷漠切割成更锐利的碎片。其他账房先生各自忙碌,仿佛墙角这张小案几旁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空气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被目光拂过的资格都没有。
那滴血,那颗染血的算珠,她笨拙歪扭的字迹,连同她这个人,都是这账房重地里最碍眼、最卑贱的存在。
林小满慢慢将手指从口中拿出来。指尖的伤口细小,却钻心地疼。她看着那点暗红的血迹,又看了看案几上那张被墨团和歪扭字迹玷污的毛边纸,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她默默地用袖口擦了擦染血的算珠,动作机械。然后,重新拿起那支秃笔,蘸了蘸早已干涩的劣墨,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账册上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蝇头小楷上。
叁仟捌佰贰拾壹文。
她不再试图理解,不再试图验证。只是像一个最愚笨的抄书匠,一笔一划,用尽全力去模仿那复杂的笔画结构。手腕僵硬酸痛,写出的字依旧歪斜丑陋,像垂死的虫子在纸上挣扎。每一个笔画落下,都像是在自己的尊严上刻下一道更深的伤疤。
时间在枯燥的誊抄和无声的鄙夷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账房里点起了几盏昏暗的油灯。跳跃的灯火将人影拉长,投在堆满账簿的木架上,如同幢幢鬼影。
终于,角落里那堆小山般的旧账册,被她誊抄完了最后一页。手腕早已酸痛得失去知觉,指尖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又被粗糙的纸页磨破,渗出血丝。她放下那支如同千斤重的秃笔,揉了揉几乎僵直的脖颈。
“王先生,”她站起身,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压抑而有些沙哑,“旧账……誊抄完了。”她低着头,将那一叠厚厚、字迹丑陋的毛边纸捧在手里。
王先生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隔着镜片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同看一块需要被清理的垃圾。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用下巴朝旁边一张堆满待核账册的空案几努了努嘴,声音冷淡:“放那儿。把上个月盐课司发来的几份盐引凭证拿过来,核对一下入库记录。”
盐引凭证!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小满麻木混沌的意识!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来了!终于来了!那悬在苏府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她曾在草纸上用木炭刻下的“295”之殇!王先生让她核对?是试探?是陷阱?还是……仅仅因为这是最繁琐、最容易出错、也最“适合”她这种“下等人”干的脏活累活?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被命运之手强行推入漩涡中心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能感觉到苏老爷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正隔着重重庭院,冷冷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是。”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低着头,快步走到王先生指定的那张堆满账册卷宗的案几旁。手指冰凉,在堆积如山的纸卷中翻找着。那些盖着鲜红官印、写着复杂编号和斤两数字的盐引凭证,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指尖。
她终于找到了王先生要的那几份。深黄色的厚皮纸,上面印着繁复的防伪纹路,盖着“江南盐课提举司”的朱红大印,清楚地写着盐引编号、数量(每引三百斤),以及接收方苏记盐行的名号。
林小满捧着这几张沉甸甸的凭证,如同捧着几块烧红的炭,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小案几旁。她翻开旁边一本厚重的、记录苏府库房盐引实际入库的账簿——正是那天在库房,王先生用来登记、并被她看到标注着“295”小字的那本!
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翻动着厚重的、散发着陈旧墨香和霉味的纸页。找到了!对应那几张盐引凭证的日期和编号!在“入库净重”一栏,清晰地写着官定的“叁佰斤”。
然而!就在那“叁佰斤”的旁边,用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蝇头小楷,标注着一个冰冷的数字——贰佰玖拾伍!
295!
这个如同诅咒般的数字,再次赤裸裸地撞入她的眼帘!与凭证上那刺眼的“叁佰斤”形成了最直接、最残酷的对比!差额五斤!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林小满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强压着巨大的惊悸,目光飞快地在账簿和凭证之间来回扫视。一张,两张,三张……所有凭证上标注的官定重量都是三百斤,而入库账簿旁的小字标注,无一例外,全是295斤!每引五斤的差额,累积起来,赫然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划过那标注着“295”的细小墨迹。指尖刚刚结痂的伤口被粗糙的纸页再次磨破,一点新鲜的殷红渗出,染在了那冰冷的数字旁,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惊叹号。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核完了没有?磨磨蹭蹭!”王先生不知何时已经踱步到了她的小案几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水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她染血的指尖和那本摊开的账簿。“凭证和入库记录,可有出入?”
林小满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正对上王先生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闪烁着某种奇异光芒的眼睛。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嫌恶,更像是一种紧张的审视,一种急于确认猎物是否落入圈套的迫切!
空气瞬间凝固!
林小满的脑子“嗡”的一声!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疯狂闪过!王先生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让她看到这个“295”!这个足以让苏府万劫不复的破绽!这个苏老爷震怒咆哮过的“最大破绽”!他要把这个“发现”按在她头上!让她成为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替罪羊!让她这个来自夜香院的、卑贱的、无足轻重的蝼蚁,去承受苏老爷的雷霆之怒,去堵住那个姓赵的御史的悠悠之口!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冰冷的贴在背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指尖那点刺目的鲜红,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妖异。
王先生的目光,紧紧锁着她骤然失血、惊恐万状的脸,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他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指向账簿上那个被林小满指尖鲜血染红的“295”小字!
“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震惊和严厉,“这……这是什么?!贰佰玖拾伍?!凭证上明明是三百斤!这差额……这差额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寂静的账房里!所有的算盘声、誊写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林小满身上!聚焦在她案几上那本摊开的账簿上!聚焦在那个被鲜血染红的、刺眼的“295”上!
震惊!鄙夷!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王先生猛地一拍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林小满案几上的破算盘都跳了一下!他指着林小满,手指因为“震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
“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贱婢!竟敢在账目上做如此手脚!涂改账册,污损凭证!说!这短少的斤两,是不是被你中饱私囊了?!”他的指控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又快又狠,直指核心!
林小满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看着王先生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那些账房先生们震惊、鄙夷、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看着自己指尖那抹刺目的鲜红正正点在“295”上……
陷阱!这是一个早就为她量身定做好的、天衣无缝的陷阱!
王先生根本不需要她“发现”什么!他只需要她出现在这里,只需要她染血的指尖碰触到这个数字!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这滔天的罪责,扣在她这个来自夜香院的、卑贱的、无人会在意的蝼蚁头上!
“不……不是……”林小满的声音干涩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那……那字……不是我写的……是……是本来就有的……”
“还敢狡辩!”王先生厉声打断,声音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一把抓起那本账簿,指着上面那个被血染红的“295”,对着周围的账房先生吼道:“你们看!这墨迹!这字迹!分明是刚刚涂改上去的!还有这血!就是她做贼心虚,篡改账册时不小心弄破了手留下的铁证!人赃并获!还想抵赖?!”
周围的账房先生们面面相觑,看着那刺眼的血迹和“295”的字迹,再看看林小满惨白如纸、惊恐绝望的脸,眼神复杂。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惶恐。王先生积威已久,他的话,就是这账房里的圣旨。
“王先生明察!这丫头刚来账房,就敢如此胆大妄为!”
“定是夜香院待久了,染了一身贼性!”
“人赃并获,不容抵赖!”
附和声此起彼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小满彻底淹没。
“来人!”王先生不再给林小满任何辩解的机会,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把这个胆敢篡改账册、贪墨府库的贱婢给我拿下!锁到旁边的杂物间去!严加看管!待我禀明老爷,再行发落!”
门外立刻冲进来两个穿着深青色劲装、面无表情的护院家丁!他们动作粗鲁,如同抓小鸡一般,一左一右,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扣住了林小满瘦弱的胳膊!
剧痛瞬间传来!林小满感觉自己纤细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她痛呼出声:“啊!放开我!不是我!那字本来就有!是王先生……”
“堵上她的嘴!还敢攀诬!”王先生厉声呵斥,眼神阴鸷。
一块散发着汗臭和馊味的破布被粗暴地塞进了林小满的嘴里!浓烈的异味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瞬间涌出!她拼命挣扎,瘦小的身体在那两个壮汉手中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徒劳无功。
“带走!”王先生厌恶地挥挥手,如同拂去一只肮脏的苍蝇。
林小满被那两个家丁粗暴地拖拽着,双脚几乎离地。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王先生那张隐藏在镜片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和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脸。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本染血的账簿,仔细地、像欣赏一件杰作般,看着那个刺眼的“295”和那抹新鲜的殷红。
然后,她被拖出了账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也仿佛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被拖进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小黑屋。里面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两个家丁将她狠狠掼在地上,冰冷坚硬的地面硌得她浑身剧痛。
“老实待着!”一个家丁恶声恶气地吼道。
沉重的铁锁“咔嚓”一声,锁死了房门。脚步声远去。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林小满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嘴里塞着恶臭的破布,双臂被反扭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眼泪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污渍。巨大的恐惧、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如同无数只毒虫,疯狂啃噬着她的心脏。
苏老爷的警告……王先生的阴毒陷害……那染血的“295”……
余老头临死前的呓语如同魔咒,在死寂的黑暗中疯狂回响:“……祸事……天大的祸事……快逃……快逃……”
逃?往哪里逃?
这冰冷的铁锁,这深不见底的苏府,这环环相扣的杀局……早已将她死死困住!
黑暗中,她摸索着,用还能活动的手指,死死地、死死地抠住了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指甲崩裂,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野火般疯狂滋长的念头,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燃起——
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
撕碎这黑暗!
焚毁这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