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黑暗,粘稠、冰冷、带着陈年灰尘和霉烂气味的黑暗,像凝固的沥青,死死包裹着林小满。

她被反剪着双臂,用粗糙的麻绳捆死,像一只待宰的牲畜,丢弃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嘴里塞着的破布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汗馊和油垢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干呕感,却因为堵塞而变成胸腔里沉闷痛苦的呜咽。双臂被反扭的地方,关节如同被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拧紧,每一次细微的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靛蓝棉袄,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疼痛,在死寂中无限延长。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王先生那张阴鸷得逞的脸,账簿上那个被自己鲜血染红的“295”,苏老爷那双深不可测、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所有的画面在她混乱、绝望的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

完了。彻底完了。替罪羊。弃子。这就是她的结局。像夜香院那些被刷洗干净、最终却要被丢弃的污秽马桶一样,被用完了,就扔进这暗无天日的角落,等待最终的毁灭。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如同破败风箱般跳动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痛苦彻底吞噬的边缘,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死寂的声响,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嗒……嗒……嗒……”

是滴水声。缓慢,规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林小满混沌的意识被这声音刺了一下。她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活动的脖颈,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更深的漆黑。但那声音,仿佛就在咫尺。

“新来的?”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黑暗中响起,近得如同贴着林小满的耳朵!

林小满浑身剧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惊骇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这黑屋里……还有别人?!

那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到极致的干涩和漠然:“……苏府的规矩,新来的‘客人’,头三天不给水米……省点力气吧……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

客人?三天不给水米?林小满的心沉得更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来。苏府……这是要活活熬死她?

“……你……你是谁?”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被堵住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带着血沫和破布纤维的音节。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只有那“嗒……嗒……”的滴水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一个……等死的老东西罢了……”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自嘲,“……比你先来……替人……顶了个更大的‘窟窿’……”

更大的窟窿?林小满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模糊的念头。这老人……也是替罪羊?和她一样?

“犯了……什么事?”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更多的依旧是漠然。

“……账……账目……”林小满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他们……污蔑我……”

“呵……”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无尽嘲讽的轻笑,“……账目?苏府的账目……哪一本……不是浸着人血写成的?”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阴冷,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小丫头……你动了不该动的账……看到了不该看的数……就成了……必须填进去的‘数’……”

林小满浑身冰凉。老人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295!那不仅是苏府的亏空,更是用人命填平的窟窿!而她,就是最新被选中的那块“肉”!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巨大的悲愤,猛地冲上心头!她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咬着嘴里恶臭的破布,牙齿几乎要将其咬穿!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什么他们可以用别人的血肉,来粉饰自己的肮脏和贪婪?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地踏在青石板路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紧接着,是兵器碰撞发出的“铿锵”声,甲胄摩擦的“哗啦”声!还有粗暴的呵斥和隐约传来的、变了调的哭喊声!

这声音……不是苏府家丁!是官兵?!

林小满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巨大的变故感让她暂时忘记了疼痛。苏府……出事了?!

“呵……呵呵呵……”黑暗中,那苍老的声音突然发出一阵极其压抑、却又带着疯狂快意的低笑,笑声如同夜枭啼哭,令人毛骨悚然,“……来了……终于来了……报应啊……报应……”

“谁……谁来了?”林小满急切地、含糊不清地问。

“还能有谁?”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刻骨的怨毒和幸灾乐祸,“……江南道监察御史……赵青天!带着圣旨和京营的兵!抄家!拿人!”

抄家!拿人!

这四个字如同炸雷,在林小满耳边轰然炸响!苏府……完了?!因为盐引?因为那“295”?因为赵御史的折子?!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的快意?

外面的骚动声越来越大!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就在门外!哭喊声、呵斥声、器物被砸碎的刺耳声响混作一团!整个苏府仿佛都在颤抖、在崩塌!

“砰——!”一声巨响!

小黑屋那扇沉重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刺眼的光线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了粘稠的黑暗!

林小满被强光刺得瞬间闭上了眼,随即又猛地睁开!

门口,站着一群穿着玄色劲装、披着暗红斗篷、手持明晃晃长刀的甲士!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散发着冰冷的煞气!为首一人,穿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瘦冷峻,眼神如电,正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赵青天!

“搜!所有房间!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赵御史的声音冰冷威严,如同出鞘的利剑。

“是!”甲士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冲了进来!

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沉重的军靴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一个甲士粗暴地踢开林小满脚边的杂物,目光如电般扫视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林小满蜷缩在地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抄家!她这个“篡改账册”的“罪奴”,会不会被当场格杀?!

“大人!这里有两个!”一个甲士发现了她和角落里的老人。

赵御史冷峻的目光扫了过来,在林小满身上那件半新的靛蓝棉袄和捆缚的绳索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角落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上。

就在这时!

“赵青天!你血口喷人!构陷忠良!我苏家世代忠君爱国!我要见皇上!我要告御状!”一个歇斯底里、充满怨毒和恐惧的咆哮声,由远及近,猛地炸响在门外!

是苏少爷!

他披头散发,身上那件宝蓝色的团花锦袍被撕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污渍,脸上带着疯狂和绝望,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甲士死死扭着胳膊,挣扎着拖到了这间杂物间的门口!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被反绑、面如死灰的苏府管事,其中就有王先生!王先生的水晶眼镜不见了,脸上带着惊恐的青肿,头发散乱,早已没了平日的矜持和阴鸷,只剩下丧家之犬般的惶然。

“忠良?”赵御史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寒冰,“苏文柏!你苏家勾结盐吏,私改盐引,侵吞国税,数额巨大!铁证如山!还敢狡辩?!”他猛地一挥手,“带上来!”

一个穿着账房靛青色长衫、但此刻抖如筛糠的中年账房被推了上来。他正是那天在账房对林小满嗤笑最凶的一个。

“说!当着苏少爷的面!账簿上那‘295’的斤两,是怎么回事?!”赵御史厉声喝问。

那账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是……是少爷吩咐的!每引盐……入库时……只记二百九十五斤……那……那短少的五斤……是……是‘孝敬’给盐课司各位大人的‘损耗’……账……账是王先生做的……小的……小的只是听命行事啊!”他语无伦次,为了活命,将一切都抖了出来。

“你……你胡说!”苏少爷目眦欲裂,疯狂地挣扎着,如同困兽,“赵青天!你屈打成招!构陷!都是构陷!”

“构陷?”赵御史冷笑一声,从旁边一个甲士手中接过一本账簿——正是那本被林小满鲜血染红的账簿!他翻到那一页,指着上面刺眼的“295”和那抹暗红的血迹,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混乱的庭院,“这墨迹!这血污!这铁证!也是构陷?!苏文柏!你苏家挖空国库,中饱私囊,罪不容诛!”

“不——!”苏少爷看到那本账簿,看到那个被血染红的数字,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发出绝望的嘶吼!他猛地挣脱了甲士的钳制,像一头疯狂的野兽,血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正惊恐看着这一切的林小满!

“是你!是你这个贱婢!是你改了账!是你害我苏家!”他狂吼着,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他猛地从旁边一个甲士的腰间,拔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贱人!去死——!”

刀光如匹练,带着苏少爷所有的疯狂和绝望,朝着地上无法动弹的林小满,狠狠劈下!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林小满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直!她想躲,身体却被绳索捆死!她想叫,嘴却被破布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呼啸,斩向自己的脖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猛地从林小满旁边的黑暗中扑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正是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如同朽木般的老人!

他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死死地抓住了苏少爷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那下劈的刀锋硬生生顿在了半空!

“小畜生!还想再造杀孽?!”老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雷霆般的暴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射出如同实质般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苏少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如同乞丐般的老人,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怒吼:“老东西!滚开!”他拼命挣扎,试图甩开老人的钳制。

然而,老人的手如同铁铸,纹丝不动!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和悲悯,猛地一拉一拽!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林小满的怀里!目标正是那个她死死抱着的灰黑色包袱!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混乱中,苏少爷的短刀,在老人拼命的拉扯下,没有砍中林小满的脖颈,却狠狠地、深深地捅进了老人自己的腹部!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瞬间染红了老人破旧的衣衫!

“呃……”老人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身体猛地一僵!但他抓住苏少爷手腕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近在咫尺、满脸疯狂和惊愕的苏少爷!

就在这电光火石、鲜血喷溅的瞬间!

老人那只探入林小满怀中的手,已经抓住了包袱的一角!他猛地用力一扯!

“嗤啦——!”

粗糙的包袱布被撕裂!

一块沉甸甸、温润内敛、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深青光的方形玉印,伴随着几件破旧的衣物,滚落出来,“咚”的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繁复威严的兽形纹路!

那古老神秘、充满力量的篆刻文字!

那象征着无上皇权、天命所归的磅礴威压!

在老人腹部喷涌的鲜血溅染下,在周围兵刃的寒光映衬下,这块深青色的玉印,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睁开了眼睛!散发出一种震慑人心的、古老而沉重的光芒!

整个混乱的现场,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被地上这块突兀出现的、染血的玉印牢牢吸引!

赵御史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冷峻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取代!

扭打中的甲士们动作僵住!

疯狂挣扎的苏少爷,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玉印,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如同见鬼般的惊骇!

瘫软在地的王先生,更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传……传国……”苏少爷失魂落魄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玉玺?!”赵御史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步上前,死死盯着地上那块染血的、散发着沉重威压的青玉方印,脸上的表情震惊到了极点!作为监察御史,他自然认得这象征着皇权正统的重器!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苏府?在一个夜香院丫头和一个垂死老囚犯的身边?!

角落里的林小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看着老人腹部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血,看着地上那块在血泊中沉静流淌着幽光的玉玺,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那腹部被捅穿、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老人,竟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抓着苏少爷的手腕,阻止他再次行凶,沾满鲜血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震惊的赵御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

“……赵……赵大人……看……看清楚……这……这苏家……藏匿……传国……玉玺……意……意图谋反……证据……证据确凿……!”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老人口中喷出!溅了苏少爷满头满脸!

老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染血的玉玺,又似乎极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的林小满,最终,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枯瘦的手,无力地松开。

“咚。”老人的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地,倒在血泊中,倒在染血的玉玺旁。

死不瞑目。

“不——!老东西!你血口喷人!!”苏少爷被喷了一脸血,又被老人的指控彻底击垮,发出绝望到极点的嘶吼!他疯狂地挥舞着沾满老人鲜血的短刀,试图扑向那块玉玺,想要毁灭这最后的“铁证”!

“拿下!”赵御史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传国玉玺!意图谋反!这简直是惊天大案!

如狼似虎的甲士一拥而上,瞬间将疯狂挣扎的苏少爷死死按倒在地!短刀被夺下!

赵御史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方干净的丝帕,极其郑重地捧起了地上那块染血的青玉印玺。入手沉重冰凉,那古老威严的纹路和文字,在血色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感。他仔细端详着印玺底部那几个苍劲古朴的篆字,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是真的……”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凌厉的光芒,扫过被按在地上、如同死狗的苏少爷,扫过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的王先生等一众苏府管事,最后,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了依旧蜷缩在地上、被绳索捆缚、嘴里塞着破布、满眼震惊和茫然的林小满身上!

那目光,充满了审视、探究、以及一种足以将她灵魂洞穿的、冰冷的压力!

玉玺!传国玉玺!从她的包袱里掉出来的!她和这个死去的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小满接触到那目光,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老人的血还温热地溅在她的脸上,玉玺沉重的威压仿佛还萦绕在鼻端。她看着赵御史手中那块染血的青色方印,看着地上老人死不瞑目的尸体,看着苏少爷疯狂怨毒的眼神……

余老头临死前的恐惧和呓语,如同最后的魔咒,在她耳边疯狂炸响:

“……祸事……天大的祸事……快逃……快逃……”

逃?往哪里逃?

这染血的玉玺,这滔天的谋逆大案,这深不见底的漩涡……早已将她死死钉在了这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