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名贵熏香也掩盖不住的、死亡将至的腐朽气息。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明黄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有几盏硕大的宫灯在角落里幽幽燃着,将殿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压抑、昏沉、如同古墓般的死寂里。
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宫灯跳跃的火焰,如同流淌的、冰冷的黄金河流。林小满就跪在这片冰冷的“金河”之上。膝盖硌得生疼,寒气透过单薄的靛蓝粗布衣裤,直往骨头缝里钻。她依旧被反剪着双臂,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带来持续的、火辣辣的痛楚。嘴里的破布已经被拿掉,但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烈的药气。
她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眼前一小块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那上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的狼狈——枯黄打结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脸上沾着灰尘和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点(那是老人的血),靛蓝的棉袄前襟,也被大片暗红的血渍浸透,早已变得冰冷僵硬。那块沉甸甸、染着老人心头热血、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青玉印玺,就放在她面前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从阴暗恶臭的夜香院,到冰冷鄙夷的账房,再到那间染血的小黑屋……最后,竟然跪在了这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养心殿金砖之上!这翻天覆地的剧变,如同惊涛骇浪,彻底击垮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余老头临死前惊恐的“祸事”和“快逃”,苏老爷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王先生阴鸷的陷害,老人喷涌的鲜血和死不瞑目的眼神……所有的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撕裂、重组。
她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小人物。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碾碎、又莫名其妙被抛到这风暴中心的蝼蚁。她不懂什么皇权倾轧,不懂什么前朝秘辛。她只想活着。可这滔天的漩涡,这染血的玉玺,这垂死的皇帝……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要将她彻底吞噬、碾碎。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咳碎的剧烈咳嗽声,从龙榻的方向传来。那声音沉闷、无力,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衰败感。
林小满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皇上!您保重龙体啊!”一个带着哭腔、尖细焦急的声音响起,是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
龙榻上,厚厚的明黄锦被下,一个枯槁的身影剧烈地起伏着。许久,咳嗽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破败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
“拿……拿过来……”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气音和死亡的阴影。
“是……是!皇上!”老太监的声音带着颤抖,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那块染血的青玉印玺,如同捧着整个天下最沉重、也最易碎的珍宝。他弓着腰,迈着细碎无声的步子,走到龙榻边,将玉玺高高捧起,呈到那明黄的帷幔前。
一只枯瘦得如同鸡爪、布满暗沉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帷幔后伸了出来。那手上青筋虬结,指甲灰败,皮肤松弛得如同枯树皮。这只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手,此刻却虚弱得连抬起都显得异常艰难。
手指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碰,抚上了那块冰冷的、染血的青玉印玺。指尖划过那些繁复威严的兽形纹路,划过印玺底部那几个古老苍劲的篆字。当触碰到那已经凝固、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时,那枯瘦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
“是它……是它……”帷幔后,那虚弱的声音骤然带上了一丝极其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悲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朕的……传国玺……先帝……赐予……皇妹的……信物……”
皇妹?!信物?!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林小满混乱的脑海中!她猛地抬起头!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地投向那低垂的明黄帷幔!
赵御史一直垂手肃立在龙榻不远处的阴影里,此刻,他那张清瘦冷峻的脸上,也布满了凝重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痛。他上前一步,从宽大的官袍袖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明黄色的、用火漆密封的狭长卷轴。
“陛下,”赵御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此乃先帝临终前,交予微臣保管的……密诏。言明……唯有传国玺重现天日,方可开启。”他双手捧着那卷轴,如同捧着千钧重担。
“开!”龙榻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决断,虽然依旧虚弱,却蕴含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威严!
赵御史肃然,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剔开火漆。明黄的卷轴缓缓展开。他凑近宫灯,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念了出来:
“朕……大行在即……心忧社稷……特此密诏……皇妹云瑶……聪慧敏达……深肖朕躬……然……天妒红颜……流落民间……踪迹杳然……朕……抱憾终身……若有忠臣义士……寻得皇妹……持此玺为凭……即朕骨肉……当……当……”
念到这里,赵御史的声音陡然顿住!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卷轴最后一行字上,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捧着卷轴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整个养心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连龙榻上那破败的喘息声都消失了!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当……当如何?”龙榻上,那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赵御史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穿透昏暗,越过地上那块染血的玉玺,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跪在金砖上、满脸震惊和茫然的林小满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恍然大悟的、冰冷的审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卷轴上最后几个、如同千钧重负般的字,一字一顿、清晰地念了出来,声音如同洪钟,在这死寂的养心殿内轰然回响:
“……当……承继大统!以……安……天……下!”
承继大统!以安天下!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在林小满的头顶轰然炸响!瞬间将她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恐惧和茫然,炸得粉碎!
什么?!
她?!林小满?!一个猝死在银行柜台前的现代社畜?!一个在夜香院倒馊水的卑贱丫鬟?!一个被苏府陷害、差点命丧黄泉的替罪羊?!是先帝流落民间的骨肉?!是这垂死皇帝口中的……皇妹?!是这密诏上白纸黑字指定的……皇位继承人?!
荒谬!疯狂!这一定是梦!一个被冻僵、被饿昏、被打傻后产生的、最荒诞不经的噩梦!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如同濒死的鼓点,敲击着她脆弱的耳膜。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声音细若游丝,破碎不堪,“……我……我叫林小满……我是……我是银行柜员……我爷爷……是乞丐……”她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最后一点属于“林小满”的真实,来对抗这足以将她灵魂撕裂的、荒诞绝伦的现实!
“咳!咳咳咳……”龙榻上再次爆发出更猛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那枯瘦的手猛地掀开了厚重的明黄帷幔!
一张枯槁到极致的脸暴露在昏黄的宫灯下!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如同骷髅,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灰败,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回光返照般的光芒!那光芒锐利、炽热,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皇帝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林小满那张沾满血污、写满震惊和茫然的小脸上!他死死地、贪婪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进灵魂深处!
“像……太像了……”皇帝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中挤出来的,“……眼睛……鼻子……尤其是……这倔强的眼神……和……和云瑶……当年……一模一样……”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剧烈的咳嗽而剧烈颤抖着,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拼命地、艰难地向前伸出,指向跪在地上的林小满,指向她脸上那点暗褐色的血污,指向她那双因为极度震惊而睁大的、清亮的、此刻却写满了无尽恐惧和茫然的眼睛!
“……皇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那嘶哑的声音如同泣血的哀鸣,带着无尽的悲恸、悔恨和一种终于找到归宿般的解脱,在这死寂的养心殿内,清晰地响起:
“……你……终于……回来了……”
话音未落。
“噗——!”
一大口滚烫的、粘稠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暗红色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皇帝的口中狂喷而出!
鲜血溅在明黄的锦被上,溅在低垂的帷幔上,溅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如同盛开了无数朵凄厉绝望的彼岸花!
皇帝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燃烧着疯狂光芒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龙榻边缘。
“皇上——!”老太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扑倒在龙榻前!
赵御史脸色剧变,一步抢上前!
整个养心殿,如同被投入了沸水的油锅,瞬间被绝望的哭喊和混乱的脚步声彻底淹没!
只有林小满。
她依旧跪在那片冰冷的金砖之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
眼前,是龙榻上喷涌的鲜血,是皇帝骤然熄灭的生命之火。
耳边,是老太监撕心裂肺的哭嚎,是赵御史急促的命令,是殿外骤然响起的、此起彼伏的丧钟轰鸣!
鼻端,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药味。
怀里,似乎还残留着余老头破棉袄上的霉味和馊水桶的恶臭。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冻疮裂口的刺痛和破算盘木框的冰冷触感。
承继大统?
皇妹?
回来了?
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将她死死缠绕、拖拽,坠入一片无声的、光怪陆离的黑暗深渊。
余老头最后那惊恐的呓语,如同最后的、凄厉的挽歌,在她彻底沉沦的意识边缘,疯狂地、绝望地回响:
“……祸事……天大的祸事……快逃……快逃……”
逃?往哪里逃?
这染血的玉玺,这冰冷的金砖,这垂死的认亲,这滔天的皇权……早已将她死死钉在了这风暴的祭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