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口喷涌而出的、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暗红血泉,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小满早已麻木混乱的意识上。明黄的锦被、低垂的帷幔、冰冷光滑的金砖……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被溅上了星星点点、迅速凝结变暗的污迹。

皇帝枯槁的身体软倒在龙榻上,深陷的眼窝空洞地望着高阔的穹顶,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那只曾象征无上权力、此刻却枯瘦如柴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指尖距离冰冷的地面只有毫厘。

“皇上——!!”老太监的哭嚎凄厉得变了调,如同濒死的野兽,扑倒在龙榻前,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太医!快传太医!封锁宫门!鸣丧钟!”赵御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雷霆般的决断和无法掩饰的惊惶,瞬间撕裂了养心殿内死寂的空气!他一步抢到龙榻前,手指颤抖着探向皇帝的颈侧,随即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沉重的、如同泣血的丧钟声,一声接一声,带着金属冰冷的震颤,穿透厚重的宫墙,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轰然炸响!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了整个帝都的心脏!

“铛——!”

“铛——!”

“铛——!”

钟声沉闷、悠长、带着无尽的悲怆和一种天地翻覆的威压,滚滚而来,撞击着林小满的耳膜,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殿外,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末日降临!

混乱!极致的混乱!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群穿着杏黄色官袍、提着药箱、面无人色的太医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向龙榻,却在触碰到皇帝冰冷身体的那一刻,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

披甲执锐的禁军侍卫如潮水般涌入,沉重的甲胄碰撞发出冰冷的“哗啦”声,迅速封锁了殿门和所有通道,刀锋出鞘,寒光凛冽,将整个养心殿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森严的铁笼!

老太监的哭嚎、太医绝望的叹息、侍卫们压抑的呼吸、还有殿外那越来越响、越来越绝望的哭丧声浪……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漩涡,将跪在冰冷金砖上的林小满彻底淹没!

她像一尊被遗忘的、沾满血污的泥塑,僵硬地跪在那里。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冰冷的金砖仿佛要将她彻底冻结。双臂反剪的绳索深勒入肉,带来持续不断的剧痛,却奇异地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眼前是龙榻上那迅速冰冷僵硬的枯槁身影,是喷溅的、刺目的暗红,是混乱奔走的明黄和玄黑色身影……

承继大统?

皇妹?

回来了?

这三个词,连同赵御史念出的那八个如同九天惊雷的字——“当承继大统!以安天下!”,在她混乱不堪、如同沸腾浆糊般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撕裂、重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足以将她灵魂碾碎的荒诞和冰冷!

不!不是!她不是!

她是林小满!一个被VIP客户指着鼻子骂“贱命一条”、猝死在银行柜台前的社畜!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啃过半块馊馒头、被余老头用破棉袄裹着的小乞丐!一个在苏府夜香院里刷过马桶、手上磨出血泡、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净馊水味的卑贱丫鬟!她的前世,只有KPI、房贷、和永远拥挤的地铁!她的今生,只有饥饿、寒冷、鞭痕和无处不在的鄙夷!

什么皇妹?什么流落民间?什么骨肉至亲?!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那块该死的玉玺!是那个死在她面前、用血把她推上祭坛的老人!是赵御史!是这个垂死皇帝神志不清的呓语!

巨大的抗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想尖叫,想嘶吼,想否认这一切!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想逃离这个充满了血腥味、药味和死亡气息的金丝牢笼!可反剪的双臂和早已麻木的双腿,让她只能徒劳地、如同搁浅的鱼般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扭动了一下,带起一阵锁链般的摩擦声。

这微小的动静,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某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妖女!祸水!”一声尖利、怨毒、充满了刻骨恨意的嘶吼,猛地从殿门方向炸响!

一个穿着素白孝服、鬓发散乱、眼睛哭得红肿如桃的中年美妇,在几个同样穿着孝服的宫女搀扶下,如同疯虎般冲破了侍卫的阻拦(或许是侍卫故意放行),跌跌撞撞地扑进殿内!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瞬间就死死钉在了跪在地上的、满身血污的林小满身上!

“是你!都是你这个妖女害的!”她指着林小满,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你带着那妖异的玉玺进宫!冲撞了圣驾!克死了皇上!你这丧门星!祸国殃民的妖孽!我要杀了你给皇上偿命——!”

是皇后!

她哭嚎着,状若疯癫,猛地挣脱宫女的搀扶,竟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金簪,不管不顾地朝着林小满的心口狠狠刺来!那金簪在昏黄的宫灯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林小满瞳孔骤缩!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血液倒流!她想躲,身体却被绳索死死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寒芒,带着皇后滔天的恨意和疯狂,刺向自己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肆!”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喝炸响!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横移而至!是赵御史!他脸色铁青,眼中寒光爆射!在皇后金簪即将刺中林小满的刹那,他猛地一拂袖!宽大的官袍袖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啪”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抽打在皇后持簪的手腕上!

“啊!”皇后发出一声痛呼,金簪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滑出去老远。

“皇后娘娘!陛下龙驭宾天,乃天命所归!悲痛过度,也需顾及皇家体统!”赵御史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警告。他高大的身影挡在林小满身前,如同山岳,隔开了皇后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疯狂目光。他锐利的眼神扫过殿内所有因这变故而惊愕呆滞的人,包括那些试图冲上来又僵在原地的侍卫,最后落在皇后惨白扭曲的脸上。

“体统?哈哈哈……体统?!”皇后捂着手腕,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绝望,“皇上……皇上都被这妖女克死了!还讲什么体统?!赵青天!你护着她?你也被她蛊惑了吗?!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来历不明、满身污秽的贱婢!凭什么?!凭什么承继大统?!凭什么?!我儿呢?!我儿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她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将矛头直指密诏的核心!

“凭此!”赵御史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压过了皇后的哭嚎和殿外的丧钟!他猛地弯腰,从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极其郑重地捧起了那块染着皇帝和老人双重鲜血的青玉印玺!

传国玉玺!

在昏黄的宫灯下,那深沉的青色流转着幽光,繁复威严的兽形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底部那几个古老苍劲的篆字在凝固的血迹映衬下,散发出一种震慑人心的、无言的威压!如同沉睡的巨龙睁开了冰冷的竖瞳,漠然地俯视着殿内芸芸众生!

赵御史双手高擎玉玺,目光如炬,环视全场,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荡在死寂的养心殿内:

“凭此——先帝钦赐信物!传国玉玺!”

“凭此——先帝亲笔密诏!白纸黑字!”

“凭此——陛下临终遗言!亲口认证!”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拔高一分,气势便雄浑一分!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狠狠刺向皇后,也扫过殿内每一个心怀叵测、蠢蠢欲动的面孔:

“此乃先帝遗命!陛下遗愿!天命所归!岂容尔等置喙?!岂容尔等亵渎?!”

“自即日起——”赵御史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肃穆、庄重,带着一种宣告天下的威仪,“——恭请皇太女殿下,持玺监国!以安社稷!以定人心!”

皇太女殿下!

持玺监国!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更加沉重、更加不容置疑的雷霆,再次狠狠劈在林小满的头顶!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彻底劈散!

赵御史说完,不再看皇后那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他猛地转身,面对着依旧僵硬跪在冰冷金砖上、满身血污、眼神空洞茫然的林小满。

在所有人震惊、敬畏、恐惧、嫉妒、茫然……种种复杂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

这位以铁面无私、刚直不阿著称的江南道监察御史,这位刚刚亲手掀翻了江南巨贾苏府、此刻又捧起了传国玉玺的权臣,这位在帝国权力中枢掀起滔天巨浪的男人——他双手高擎着那沉甸甸、染着双重重血的青玉印玺。

然后,在死寂的、落针可闻的养心殿内。

在龙榻上先帝尚温的遗体旁。

在皇后怨毒绝望的目光中。

在无数侍卫、太医、宫女太监惊骇的注视下。

赵御史,这位帝国重臣,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如同朝拜神明般——

对着地上那个穿着夜香院粗布靛蓝棉袄、满身血污、卑微如尘的小小身影。

深深地,一揖到地!

“臣,赵元直——”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忠诚和一种沉重的托付,清晰地响起,如同烙印,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拜见皇太女殿下!”

“咚!”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光滑、倒映着宫灯火焰的金砖地面上。

沉闷的声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寂静的养心殿内,激起无声却足以颠覆乾坤的滔天巨浪!

林小满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看着赵御史那深深叩拜下去的背影。

看着那块被高高捧起、离自己近在咫尺、散发着幽冷青光和血腥气息的玉玺。

看着金砖地面上,自己那倒映着的、模糊而狼狈的身影——枯黄的头发,沾满血污的脸,破旧的靛蓝棉袄……

余老头临死前惊恐的呓语,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诡异的宿命感,在她彻底空白的意识深处,最后一次幽幽响起:

“……祸事……天大的祸事……快逃……快逃……”

逃?

往哪里逃?

这冰冷的金砖,这染血的玉玺,这山呼海啸的丧钟,这俯首叩拜的重臣……

这名为“皇太女”的、金光璀璨又鲜血淋漓的囚笼……

早已为她落下了最后一根铁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