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沉闷的撞击,赵御史额头触碰到冰冷金砖的声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小满早已麻木混乱的意识深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足以将灵魂碾碎的钝痛。
她僵硬地跪着,视线被死死钉在眼前那方倒映着宫灯火焰的金砖之上。光洁如镜的黑色石面里,映出一张模糊的脸——枯黄打结的头发黏在额前,沾满灰尘和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点(有老人的,或许还有皇帝的),靛蓝粗布棉袄的前襟,被大片凝固的暗红血渍浸透,硬邦邦地硌着皮肤。那双倒映着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无边的茫然、惊惧和一种灵魂被掏空般的死寂。
皇太女殿下?
持玺监国?
这两个词,连同赵御史那山呼海啸般的宣告,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一片冰冷的、巨大的荒诞感,如同无边的寒潮,彻底淹没了她。
她是林小满。
一个猝死在银行柜台前,被骂“贱命一条”的社畜。
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啃过半块馊馒头、靠着余老头破棉袄才活下来的小乞丐。
一个在苏府夜香院,手上磨出血泡、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净馊水味、被藤条抽过、被当作替罪羊差点打死的卑贱丫鬟。
她的记忆里,是永远刷不完的马桶,是冻疮裂口的刺痛,是胃里空瘪的绞痛,是张婆子唾沫横飞的辱骂,是王先生透过镜片那看苍蝇般的鄙夷目光,是苏少爷疯狂劈下的刀光,是老人腹部喷涌而出的、滚烫的鲜血……
这些才是真实的!刻骨铭心!带着腐烂的恶臭和冰冷的疼痛!
什么皇妹?什么流落民间?什么骨肉至亲?什么承继大统?!
假的!全都是假的!
是那块该死的玉玺!是那个死在她面前、用血把她推上这祭坛的老人!是赵御史为了某种目的编造的弥天大谎!是这个垂死皇帝神志不清的呓语!
巨大的抗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她想尖叫,想嘶吼,想指着赵御史的鼻子骂他疯子!想撕碎那块染血的破石头!想告诉所有人,她不是什么皇太女!她只想回去!回去刷她的马桶!或者,干脆冻死在那片雪地里!也好过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被这滔天的荒诞活活逼疯!
可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铁链捆缚,被钉死在这冰冷的金砖上。反剪双臂的绳索深勒入肉,带来持续的剧痛,却奇异地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林小满”的真实触感。她只能徒劳地、如同搁浅的鱼般,在光滑的地面上极其轻微地扭动了一下脖颈。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
“妖女!祸水!你害死了皇上!你不得好死!”皇后被宫女死死拉住,依旧状若疯癫,披头散发,眼睛赤红如血,怨毒的诅咒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林小满,“赵元直!你瞎了眼!被这妖物蛊惑!我儿才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先帝绝不会……”
“皇后娘娘!”赵御史猛地直起身,声音如同出鞘的寒冰,瞬间压过了皇后的哭嚎。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沉凝,但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陛下遗诏在此!玉玺为凭!天命昭昭!岂容妇人妄议朝纲,咆哮灵前?!”他刻意加重了“灵前”二字,目光扫过龙榻上那具迅速冷却的明黄身影。
皇后被这毫不留情的呵斥噎得一窒,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赵御史不再理会皇后。他转向殿内那些如同泥塑木雕、大气不敢出的太医、侍卫、宫女太监,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陛下龙驭宾天,举国同悲!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先帝密诏,陛下遗言,传国玉玺,三证归一!皇太女殿下乃天命所归!自即日起,持玺监国!”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张惊惶、茫然、或隐含异动的脸:“尔等身为大梁臣仆,当谨守本分,忠心侍奉新主!若有妄议、怠慢、乃至心怀不轨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视同谋逆!立斩无赦!诛——九族!”
“诛九族”三个字,如同三柄无形的铡刀,带着凛冽的杀气,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那些原本还有些心思浮动、惊疑不定的目光,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冻结,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服从。
“来人!”赵御史沉声喝道。
“在!”殿门口,几名身着玄黑铁甲、气息剽悍的禁军将领轰然应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即刻护送皇太女殿下移驾——清宁宫!严加护卫!无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殿下清修!”赵御史的声音斩钉截铁,“调集内侍省尚宫、女官,听候殿下差遣!为殿下……更衣、梳洗!”
“末将遵命!”将领抱拳领命,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军人的肃杀。
“奴婢遵旨!”几个穿着深青色宫装、神色沉稳、明显品阶较高的中年女官,立刻从人群中躬身出列,声音恭谨。
命令下达,如同冰冷的机器开始运转。两名魁梧的禁军侍卫大步上前,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却并不粗鲁。他们并未去解林小满反剪双臂的绳索,而是一左一右,如同两座铁塔,沉默地架起了她早已麻木僵硬的双臂。
身体骤然离地!双脚悬空!
林小满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架离了那片冰冷刺骨、倒映着她狼狈身影的金砖。她甚至没有力气挣扎,只是无力地垂着头,任由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她,朝着殿门的方向移动。
视线掠过龙榻。那明黄的锦被下,枯槁的身影彻底归于沉寂,像一尊被遗忘的蜡像。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皇后的哭声变成了压抑的、神经质的抽泣,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追随着她被拖走的身影。
殿门在眼前打开。外面不再是养心殿压抑的昏暗,而是灰蒙蒙的天光。刺骨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林小满的脸上,带来一丝冰冷的刺痛。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比殿内的死寂更加令人窒息!
养心殿外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黑压压跪满了人!
穿着各色官袍、头戴乌纱的文武大臣,从白发苍苍的老臣到正值壮年的权贵,如同秋收后被割倒的麦子,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广场的尽头!他们匍匐在冰冷的、覆盖着薄雪的地面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汉白玉石砖。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沉默。那沉默中,蕴含着山岳般的压力和无言的臣服。
广场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披坚执锐的禁军侍卫!玄黑色的甲胄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长枪如林,刀锋似雪!他们如同冰冷的雕塑,沉默地拱卫着这座刚刚更换了主人的宫殿,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视着广场上每一个匍匐的身影,也扫过被架出来的林小满。
在这片由沉默人海和冰冷刀锋组成的、巨大而森严的铁幕中心,一条狭窄的、铺着猩红地毯的通道,如同流淌的鲜血,从养心殿门口一直延伸向远处一座更为恢弘、也更为幽深的宫殿——清宁宫。
林小满被两名侍卫架着,如同押送一件重要的、却又充满不祥的物品,踏上了这条猩红的地毯。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她单薄的靛蓝棉袄上。那上面暗红的血渍,在灰白的天光和猩红的地毯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格格不入。
她的双脚悬空,离地几寸,在猩红的地毯上拖行。鞋底沾着的养心殿金砖的微尘,和夜香院污泥的印记,无声地蹭在这象征无上尊荣的猩红之上。
视线所及,是两侧匍匐如蚁的脊背,是沉默如林的刀枪。空气里弥漫着冰雪的寒气、铁锈的腥气,还有无数人压抑呼吸汇聚而成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
没有欢呼。没有朝拜。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臣服。
余老头临死前惊恐的呓语,如同最后的、凄厉的挽歌,在这片巨大的、无声的压迫中,幽幽回响,却再也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波澜:
“……祸事……天大的祸事……快逃……快逃……”
逃?
往哪里逃?
这猩红的地毯,这冰冷的刀锋,这匍匐的群臣,这名为“清宁宫”的、更深更冷的金丝牢笼……
这顶名为“皇太女”的、由无数人血肉和白骨堆砌而成的荆棘王冠……
早已为她落下了最后一根锁链,将她拖向那深不见底的、名为权力的深渊。
猩红的地毯在脚下延伸,如同一条刚刚剖开的、巨大而黏腻的血管。林小满被两名玄甲侍卫铁钳般的手臂架着,双脚悬空,粗布鞋底在象征无上尊荣的猩红上拖出两道模糊的污痕。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过她沾着血污的脸颊。养心殿那混合着血腥、药味与死亡的气息尚未散去,又被广场上另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气息所取代。
黑压压的人海,跪伏在覆盖薄雪的汉白玉广场上,一眼望不到尽头。各色官袍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乌纱帽低垂,如同秋后被霜打蔫的庄稼。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寒风穿过刀枪林立的禁军阵列时发出的呜咽。沉默,沉甸甸的,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无数道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从那些匍匐的脊背缝隙中射出,精准地钉在她身上——惊疑、审视、敬畏,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敌意。
她像个被押赴刑场的囚徒,被架着穿过这片由沉默人海和冰冷刀锋组成的森严铁幕。视线尽头,是一座比养心殿更为幽深宏大的宫殿,飞檐斗拱在灰白的天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清宁宫。那扇黑洞洞的殿门,便是巨兽张开的口。
清宁宫内温暖如春,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空间,名贵的紫檀木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玉器瓷器,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若有似无的昂贵熏香。然而,这极致的富贵与洁净,却像无数根细针,狠狠扎在林小满的感官上。
她被“安置”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榻上。那柔软的触感让她浑身不适,如同坐在针毡。几名穿着深青色宫装、神色刻板如同面具的尚宫女官无声地围了上来。她们的动作精准、利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程式感。粗糙的靛蓝粗布衣裤被毫不留情地剥下,连同那件沾染着夜香院馊臭、苏府阴谋和前皇帝临终喷溅血渍的破袄,如同丢弃最肮脏的垃圾,被迅速收走。
温热的水汽弥漫开来。巨大的、雕着繁复花纹的紫檀木浴桶,盛满了浮着花瓣、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温水。女官们的手带着薄茧,力道适中地擦拭着她的身体。丝瓜瓤滑过皮肤,带着名贵的香膏,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刮掉她一层皮,洗去她属于“林小满”的所有印记——冻疮留下的浅淡疤痕,指关节因长期刷桶劳作而略显粗大的骨节,还有那似乎已浸入骨髓、萦绕不散的夜香院的气息。
水换了一桶又一桶,花瓣撒了一茬又一茬。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浓烈的香气呛得她几乎窒息。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反复搓洗、浸泡、擦拭。最后,她被裹上柔软干燥的细棉中衣,又被套上了一件质地极其柔软、触手生温的素白寝衣。那寝衣的料子,比她这辈子摸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细腻、昂贵,穿在身上却如同披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被按坐在一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前。镜面冰冷,清晰地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枯黄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紧紧贴着头皮,挽成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极其繁复沉重的发髻,插上了几支温润却冰冷的玉簪。脸上所有的污垢和血渍都被洗净,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底色,眼下的青黑却愈发明显,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干涸的枯井,倒映着铜镜的冰冷光泽和宫灯跳跃的、毫无温度的火苗。
镜中人,陌生、苍白、精致,如同一个被精心装扮的、等待献祭的纸人。没有一丝生气。只有那身素白,像极了丧服,昭示着她此刻的身份——一个被强行推上祭坛的、名为“皇太女”的祭品。
“殿下,”一个面容刻板、声音平板无波的女官在她身后躬身,姿态恭谨,眼神却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请安歇。赵相有令,任何人不得惊扰。”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巨大的清宁宫寝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角落的宫灯燃烧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哔剥”声。空旷,冰冷,奢华,像一个巨大的、纯金打造的坟墓。
林小满僵硬地坐在榻边。素白的寝衣贴在皮肤上,柔软得令人心慌。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束缚和搓洗而微微发麻。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试探,伸向自己挽得死紧的发髻。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簪。她猛地用力,将那束缚着头发的簪子狠狠拔下!
“啪嗒。”
玉簪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了几滚,停在阴影里。
如瀑的枯黄发丝瞬间散落下来,披满了肩背,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林小满”的、微弱的松懈感。她看着镜中那个披头散发、穿着素白寝衣、眼神空洞的自己,像一只刚从猎人陷阱里挣脱出来、却依旧被困在华丽囚笼里的野兽。
“呵……”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在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尽的荒凉和自嘲。
她慢慢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散发着陌生香气的素白衣袖里。那浓烈的熏香无孔不入,钻进她的鼻腔,试图掩盖一切。
可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胃里,仿佛还残留着夜香院那冰冷刺骨、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刮过喉咙的触感,以及硬邦邦的杂粮窝头硌得牙齿生疼的滋味。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硬毛刷子粗糙的木柄深深勒进冻疮裂口带来的、钻心的剧痛,还有那冰冷馊水溅到皮肤上激起的鸡皮疙瘩。
耳边,张婆子那破锣嗓子歇斯底里的辱骂、王先生透过水晶镜片那看苍蝇般的鄙夷目光、苏少爷疯狂劈下的刀光破空声、老人腹部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溅在脸上的黏腻感……无数声音、无数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冲破浓烈熏香的封锁,汹涌地、疯狂地倒灌进她死寂的意识深处!
“唔……”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紧咬的唇齿间泄出。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迅速浸透了素白的丝质衣袖,留下深色的、狼狈的水渍。
她死死地抱着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巨大荒诞感和冰冷的恐惧。
余老头临死前惊恐扭曲的面容,和他那断断续续、如同魔咒般的呓语,在泪水和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丫头……包袱……收好……别……别让人……看见……”
“逃……快逃……”
包袱……玉玺……
逃?快逃?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苍白的脸,眼神却因为巨大的刺激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清醒而骤然锐利起来!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赤着脚,无声地从冰冷的紫檀木榻上跳下,脚底踩在光滑的金砖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跌跌撞撞地扑向殿角那个巨大的、同样由紫檀木制成的衣柜!
沉重的柜门被猛地拉开!里面整齐地悬挂着几套同样素白、却明显更为繁复庄重的宫装。她看也不看,双手颤抖着,疯狂地拨开那些散发着浓烈熏香的、象征着“皇太女”身份的昂贵布料!
在最底层!在角落!
那个灰黑色的、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的、沾满灰尘和可疑污渍的破布包袱,像一块顽固的、属于过去的伤疤,静静地躺在那里!被丢弃,却未被遗忘!
她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伸向那个包袱!粗暴地撕开那个粗糙的死结!
几件同样破旧不堪、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旧衣服被胡乱扒开!
指尖触碰到坚硬、冰冷的棱角!
她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沉甸甸的,入手冰凉沁骨。
正是那块深青色的传国玉玺!
繁复威严的兽形纹路在昏暗的宫灯光线下流转着幽深内敛的光泽。印玺底部,那几个古老神秘、充满力量的篆字,在凝固的暗褐色血迹(老人的血,或许还有前皇帝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威压。
玉玺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她混乱的思绪和汹涌的泪水。
就是它!
这块破石头!这块余老头临死都让她藏好、让她快逃的“祸根”!这块让她在苏府账房被陷害、差点丧命的“罪证”!这块把她架上养心殿金砖、推上这清宁宫龙榻的“钥匙”!
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荒诞……源头都是它!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悲愤和一种毁灭冲动的火焰,猛地从她冻僵的胸腔里炸开!银行里那张扭曲的、咒骂她“贱命一条”的VIP客户的脸,苏府账房里王先生那阴鸷得逞的眼神,皇后那怨毒疯狂的诅咒……无数张脸瞬间重叠,最后化为眼前这块冰冷沉重的青色石头!
凭什么?!
凭什么她林小满,要被这块破石头摆布一生?!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疯狂的恨意和被命运反复捉弄的悲愤!
她高高地、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了那块沉甸甸的传国玉玺!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枯黄散乱的发丝在惨白的脸颊旁狂舞!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这象征着无上皇权、也带来无尽灾祸的青色方印!
然后,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狠狠地、狠狠地砸了下去!
“给我碎——!”
预想中玉石崩裂、碎片四溅的刺耳声响并未出现。
就在玉玺即将与金砖碰撞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灰影,如同鬼魅般从殿内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的阴影中电射而出!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金玉交击的脆响!
林小满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如同无形的流水,瞬间包裹住她下砸的手腕!那力量巧妙至极,没有伤她分毫,却精准无比地化解了她倾注全身力气的下砸之势,如同托住一片飘落的羽毛!
她下砸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手臂被那股柔和的力量稳稳托住,再也无法寸进!
而那道灰影,已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距离她三步远的光洁金砖地面上。
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穿着毫不起眼灰色内侍服饰的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唯有一双眼睛,半开半阖,浑浊得像蒙着一层灰翳,仿佛常年睡不醒。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中,垂着眼睑,姿态卑微恭敬,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在深宫熬干了岁月的老宦官。
然而,林小满手腕上那尚未散去的、如同温水流淌般的奇异触感,却无比清晰地告诉她——刚才那神乎其技的一托,正是出自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内侍之手!
巨大的惊骇瞬间冻结了林小满所有的动作和嘶吼。她僵在原地,高高举着那块沉甸甸的玉玺,如同一个凝固的、荒诞的雕塑。披散的枯发贴在汗湿的额角,素白的寝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胸口剧烈起伏,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灰衣老内侍,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更深力量掌控的恐惧。
老内侍依旧垂着眼,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击与他毫无关系。他用一种极其平板、毫无波澜、如同念经般的声音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殿下息怒。此物,砸不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死寂中清晰回荡。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快地抬了一下,目光在林小满高举的玉玺和她苍白惊骇的脸上扫过,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光——像是悲悯,又像是……某种洞悉一切的叹息?随即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砸了它,”老内侍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殿下此刻流的血,会比苏府夜香院里……刷过的桶,还要多。”
“刷过的桶”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嗤响,狠狠烫在林小满的心尖上!夜香院的恶臭,馊水溅起的冰冷触感,冻疮裂口的钻心疼痛……那些她拼命想洗刷、想遗忘的、属于“林小满”的卑微烙印,被这个神秘老宦官用如此平静、如此直白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
一股寒意,比清宁宫的金砖更冷,瞬间从她脚底窜遍全身!高举玉玺的手臂,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那块沉重的青色方印也在空中微微晃动。
“你……你是谁?”林小满的声音干涩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死死盯着那灰衣老内侍,“是……是赵元直派你监视我的?”
老内侍缓缓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花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再次拢了拢袖子,姿态依旧卑微,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老奴……只是清宁宫的一块砖。殿下在哪里,砖,就在哪里。”他微微抬起浑浊的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林小满惊惧的瞳孔,落在了她身后无尽的虚空,“殿下手里捧着的,不是石头,是火。能焚毁想害您的人,也能……烧了您自己。”
他顿了顿,那平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深渊回响般的悠远:“余老头……用命换来的火。怎么用,殿下……得自己掂量。”说完,他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影如同融化一般,重新没入了那根巨大蟠龙金柱投下的、浓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林小满粗重的喘息声,和她手中那块传国玉玺,在宫灯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幽光。
“余老头……用命换来的火……”
老宦官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在林小满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回荡。老人腹部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那死不瞑目的、浑浊却锐利的眼神,还有他最后死死抓住苏少爷手腕、为她挡下致命一刀的枯瘦身影……所有的画面,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热的温度,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堵由愤怒和绝望筑起的堤坝!
“当啷——”
一声闷响。
高举的手臂终于支撑不住那沉重的玉玺和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无力地垂落下来。沉甸甸的青玉方印脱手,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滚了两滚,停在她赤着的、冻得发青的脚边。
玉玺完好无损。金砖地面也丝毫无损。
林小满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跌坐下去,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散乱的枯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素白的寝衣在身下铺开,像一片凄凉的雪。
她伸出颤抖的、依旧残留着冻疮疤痕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触碰到脚边那块冰冷的青玉。
指尖传来那熟悉的、坚硬冰凉的触感。繁复的纹路硌着指腹。
焚毁想害她的人?也能烧了她自己?
余爷爷……火……
冰冷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光滑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愤怒,而是混杂了巨大的茫然、无措和一种沉甸甸的、被命运巨手强行塞入掌心的、名为“责任”的冰冷铁块。
她该怎么办?
清宁宫外,寒风呜咽,卷过空旷的广场。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噬了这座巨大而冰冷的黄金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