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宁宫寝殿的金砖地面冰冷刺骨,寒意顺着赤足直抵天灵盖。林小满瘫坐着,散乱的枯发遮住半张苍白的脸,指尖死死抠着脚边那块深青色的玉玺,繁复的兽形纹路硌着指腹,带来清晰的痛感。老宦官那句“余老头用命换来的火”如同淬毒的钉子,反复敲打着她混乱的神经。

“殿下,”殿门外,刻板的女声隔着厚重的门扉传来,平板无波,像设定好的程序,“卯时已至。大朝会于辰初一刻在太极殿举行,赵相已命尚宫局送来朝服冠冕。”

朝服?冠冕?太极殿?大朝会?

这些词砸进林小满耳中,荒谬得让她想笑。她是谁?昨天还在苏府夜香院刷马桶、被王先生当替罪羊差点打死,今天就穿着这身素白丧服般的寝衣,要去那什么太极殿,面对满朝朱紫?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下,让她几乎窒息。胃里条件反射般涌起一阵熟悉的、因极度紧张和饥饿而产生的剧烈绞痛。这感觉如此熟悉,像极了前世银行季度考核前夜,被堆积如山的报表和VIP客户无理投诉淹没的恐慌。

就在这时,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名尚宫女官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另外两名女官,同样低眉顺眼。

“请殿下更衣。”为首的女官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宣读指令。她伸手,揭开了锦缎。

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

不是素白寝衣。

是玄黑。

深沉、厚重、如同凝固夜色的玄黑锦缎。衣料上用极细的金线盘绕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纹样,龙目以细小的墨玉镶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衣领袖口滚着厚重的金边,压着繁复的云雷纹。旁边是一顶同样玄黑、前低后高、缀满细密珍珠流苏的冕冠,冠顶中央,赫然预留着一个方形的凹槽——大小正好与她脚边的玉玺相合。

玄黑?龙纹?冕冠?

林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皇太女的服饰!这分明是——帝王衮服!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赵元直!他竟敢如此僭越!如此明目张胆地把她架在火上烤!这身衣服一旦穿上,她就再也不是什么“暂代监国”的皇太女,而是被彻底钉在谋逆篡位靶心上的活祭品!皇后那怨毒疯狂的诅咒言犹在耳,满朝文武的沉默敌意如同实质的刀锋!

“不……”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干涩嘶哑,身体向后瑟缩,“拿走……这不是我的衣服……”

“殿下,”女官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赵相有命,此乃监国大典朝服,请殿下务必穿戴整齐,以免误了时辰,徒增非议。”她微微抬眼,那目光看似恭顺,深处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和催促。“误了时辰,朝堂哗变,恐非殿下所愿见。”

哗变!非议!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林小满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想起养心殿外广场上那黑压压一片、沉默跪伏的脊背,想起那些匍匐姿态下隐藏的无数双窥探、质疑、甚至怨恨的眼睛!赵元直不是在请她,是在逼她!用整个朝堂的动荡,用可能流血的哗变,逼她穿上这身催命的玄黑!

胃里的绞痛更加剧烈,如同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拧转。冷汗瞬间浸透了素白的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视线落在脚边冰冷的玉玺上。

余爷爷……火……焚毁想害你的人……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惊恐的心脏。抗拒?只会死得更快,死得毫无价值,像夜香院里被随意丢弃的污秽。穿上?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劫不复,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门?一条能让她有机会,把那些踩在她头上的人,拖入地狱的生门?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披散的枯发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林小满”的惊惶和脆弱,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在那死寂之下,疯狂滋长、冰冷刺骨的——狠戾。

“……更衣。”两个字,从她咬出血丝的唇间挤出,干涩,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冰冷沉重的玄黑衮服加身,金线盘绕的蟠龙如同活物般缠绕着她瘦削的身体,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枯黄散乱的头发被重新梳理、盘紧,沉重的冕冠压在头顶,珍珠流苏垂落眼前,晃动着,切割着视线。最后,那块深青色的、染着双重血痕的传国玉玺,被郑重其事地、镶嵌进了冕冠正中的凹槽。

菱花铜镜中,映出一个陌生而威严的身影。玄衣如夜,冕旒垂面,玉玺高悬。镜中人脸色苍白依旧,眼下的青黑在玄色的映衬下愈发明显,但那双眼睛,透过晃动的珍珠流苏,却冰冷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无半分波澜。

“起驾——太极殿!”

尖细的唱喏声穿透厚重的宫门。

清宁宫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

天光刺眼。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条更宽、更长、猩红得如同刚刚泼洒过鲜血的地毯,笔直地通向远处那座在灰白天光下巍峨耸立、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宫殿——太极殿。

猩红地毯两侧,禁军林立,玄甲森然,长枪如林,刀锋似雪。冰冷的金属光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紧紧追随着那个在众多尚宫女官簇拥下、缓缓踏上猩红地毯的玄黑身影。

一步,一步。

沉重的衮服下摆扫过冰冷光滑的金砖边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冕冠上的玉玺冰冷地贴着额头,珍珠流苏在眼前规律地晃动。林小满挺直了脊背,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重量和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冰冷刺骨的威压。她抬着头,目光穿透晃动的流苏,死死地盯着太极殿那黑洞洞、如同巨兽之口的殿门。

胃里的绞痛依旧剧烈,但此刻,那熟悉的、因巨大压力而产生的生理反应,却诡异地化作一股支撑她走下去的冰冷力量。像前世面对堆积如山的报表和即将爆表的KPI,越是绝境,骨子里那股被逼到极限的、近乎自毁的狠劲反而越被激发。

近了。

太极殿内巨大空间带来的回音,如同闷雷般隐隐传来。那是无数人压抑的呼吸、衣料摩擦、以及某种蓄势待发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终于,她踏上了太极殿那九级高的、象征着九五至尊的丹陛。

“皇——太——女——殿——下——驾——到——!”

尖利拖长的唱喏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

林小满在殿门口站定。

巨大的殿堂,空旷得令人心悸。蟠龙金柱高耸入云,支撑着绘满日月星辰的藻井穹顶。光线从高窗透入,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斑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列两班。文左武右,朱紫青蓝,顶戴花翎,乌纱幞头。一眼望去,尽是年老持重、须发皆白的面孔。此刻,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凝聚的、带着千钧重量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丹陛之下,那个玄衣墨冕、身形单薄的身影上!

震惊!难以置信!鄙夷!愤怒!恐惧!种种情绪如同实质的浪潮,汹涌地拍打过来!

林小满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几声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几声极低的、如同蚊蚋般的嗤笑和议论。

“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污秽之身……亵渎神器……”

“妖异……祸国之兆……”

声音虽低,却如同毒针,密密麻麻地刺来。

她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透过晃动的珍珠流苏,冰冷地扫过那一片黑压压的脊背和一张张写满排斥与敌意的脸。胃部的绞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平稳,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金砖,走向丹陛之上,那张孤零零矗立着的、巨大的、雕满蟠龙的——紫檀木龙椅。

龙椅宽大,冰冷,坚硬。她拂开沉重的玄黑衮服下摆,坐了下去。椅背高耸,冰凉的靠背硌着她单薄的脊骨。玉玺在冕冠上沉甸甸地压着。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更深的死寂。落针可闻。

死寂中酝酿的风暴,几乎要撕裂空气。

“臣,有本启奏!”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左侧文官队列之首!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深紫色仙鹤补服、面容清癯古板的老者,手持象牙笏板,大步出列。他正是当朝太师,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周阁老!他看也不看丹陛之上,径直朝着空置的龙椅方向(或者说,是朝着林小满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充满了悲愤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道德优越感:

“陛下新丧,山河同悲!储位空悬,国本动摇!当此危难之际,本当由太子殿下克承大统,以安天下民心!然……”他猛地抬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刀子,直刺向丹陛上那玄黑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斥:

“然竟有妖异之人,持来历不明之玺,挟先帝神智昏聩之机,妄图以卑贱之身,窃据神器!牝鸡司晨,乾坤颠倒!此乃亡国之兆!老臣泣血叩请——”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请皇太女殿下即刻还政于太子!以正朝纲!以慰先帝在天之灵!否则,老臣今日,便血溅这太极殿!以死谏之!”

“请殿下还政于太子!” “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牝鸡司晨,国之将亡!” ……

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周阁老身后,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全是须发皆白、位高权重的老臣!他们齐声高呼,声音悲愤激昂,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大殿的穹顶!涕泪横流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更有甚者,竟真的以头抢地,额角瞬间见了血痕!

整个太极殿,瞬间被一片白花花的头颅和震耳欲聋的“还政”声浪所淹没!文官队列几乎跪倒大半!武将队列中也有人面露犹豫,蠢蠢欲动!只剩下以赵元直为首的一小部分官员,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脸色凝重。

巨大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赤裸裸的敌意与道德压迫,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向丹陛之上!

林小满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玄黑的衮服包裹着她瘦小的身躯,冕冠上的玉玺沉甸甸地压着。珍珠流苏在她眼前剧烈地晃动,胃里的绞痛因为巨大的压力而骤然加剧,让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还政?太子?

她眼前闪过皇后那张怨毒疯狂的脸,闪过苏府那肮脏的阴谋和账本上冰冷的“295”,闪过老人喷涌的鲜血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狠戾,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猛地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平静!

就在周阁老涕泪横流,正要再次以头抢地,以死相逼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死寂的太极殿!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嚎和“还政”之声!

所有跪着的、站着的、哭喊的、沉默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丹陛之上,那位一直沉默的玄衣皇太女,猛地将一件东西狠狠摔在了面前的紫檀木龙案之上!

不是玉玺。

是一卷……厚实、陈旧、边缘磨损的……账簿!

深褐色的硬皮封面,上面用浓墨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江南盐课司·苏记盐行·永昌十三年盐引出入总录】!

账簿的封皮上,甚至还能看到几点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污渍——像油渍,也像……血迹?

林小满缓缓站起身。

玄黑的衮服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轮廓。冕冠上的珍珠流苏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疯狂晃动,撞击着额前的玉玺,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甚至因为胃痛而微微抽搐,但那双透过流苏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刺骨的火焰!那火焰,不再是无助的惊惶,而是被彻底点燃的、属于银行柜员林小满的、被KPI和坏账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职业性愤怒!

她甚至没有看脚下跪倒一片的老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为首、额角还在渗血的周阁老脸上。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紧张和胃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巨大的殿堂,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银行柜员面对无理投诉客户时的冰冷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周阁老,您老眼昏花,看不见这龙椅空着的时候,国库都快被蛀空了吗?”

她猛地伸出食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狠狠戳在龙案上那本摊开的、沾着污渍的账簿上!戳在那个用朱砂圈出的、刺眼无比的巨大数字上!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

“永昌十三年!仅苏记盐行一家!”

“官引三百斤,实入二百九十五斤!每引亏空五斤!”

“全年入盐一百八十引!总亏空——九百斤!”

“九百斤官盐!按江南官价折算——白银一万八千两!”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银行柜员点钞般不容置疑的精准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利!那些冰冷的数字,如同连珠炮般从她口中迸射而出,狠狠砸向跪在地上的周阁老,砸向满朝文武!

“这一万八千两!进了谁的腰包?!是喂了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蛀虫?!还是变成了太子东宫后院里新纳美妾的金钗玉环?!”

“啪!”她猛地合上那本厚厚的账簿,发出刺耳的声响!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玄黑的蟠龙仿佛要择人而噬!

“牝鸡司晨?亡国之兆?!”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尖锐、冰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嘲讽和悲愤,如同钢刀刮过所有人的耳膜,“本宫看你们才是亡国的根子!账目烂成这样!亏空大得能跑马!还有脸在这里哭嚎着要‘还政’?要‘正朝纲’?!”

她猛地抬手,指向大殿穹顶那绘满日月星辰的藻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宣言,响彻整个死寂的太极殿:

“你们不是说本宫是妖异?是祸水吗?”

“好!”

“本宫就告诉你们——”

“本宫前世,就是被这堆烂账活活气死的!”

“今生回来——”

“专治假账!”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道冰冷的霹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劈碎了满殿的哭嚎!劈碎了所谓的道德高地!劈碎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牝鸡司晨”!

满殿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那玄衣墨冕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神,站在丹陛之上,站在冰冷的龙案之后,站在那本沾着污渍的、如同耻辱柱般的账簿旁,散发着冰冷、疯狂、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威慑力的光芒!她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透过晃动的珍珠流苏,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冷冷地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或震惊、或羞愤、或恐惧、或呆滞的脸。

周阁老还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额角的血痕凝固,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嘴巴微张,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赵元直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微微垂着眼睑,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玉玺在冕冠上,沉甸甸地压着林小满的额头,冰凉依旧。胃里的绞痛依旧在肆虐。但此刻,在那冰冷和剧痛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掌控者的冰冷战栗感,正顺着她的脊椎,悄然蔓延开来。

火,点着了。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