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四个字,如同四道裹挟着血雨腥风的惊世霹雳,裹挟着银行柜员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最冰冷、最专业、也最疯狂的清算意志,狠狠劈碎了殿外的战鼓!劈碎了十万大军的杀意!劈碎了所有侥幸和幻想!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
只有龙案上那本封面空白的册子,静静地躺在堆积如山的罪证之上,像一张无声的、冰冷的、覆盖了整个帝国的——催命符。
“发——行——天——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殿外那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如同催命符般的叛军战鼓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下方黑压压的群臣,如同被施了集体石化术。周阁老瘫坐在金砖上,额角凝固的血痕下,那张老脸灰败如死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方才还哭嚎着“社稷为重”、要她安抚太子的那些面孔,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羞耻与绝望。瘫软的、筛糠的、面无人色的……太极殿内,仿佛瞬间多了一群被抽去脊梁骨的泥偶。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死寂。
是那个浑身浴血、带来噩耗的传令兵。他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丹陛上那玄衣墨冕的身影,盯着龙案上那本催命的册子,脸上混杂着血污的肌肉剧烈抽搐着,仿佛承受着某种巨大的、超出理解范围的恐惧。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带倒了几本散落的账册,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微小的动静,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
“殿下!殿下息怒!万万不可啊!”一个穿着绯色官袍、体态微胖的中年官员猛地从武将队列中扑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惊惶,正是兵部侍郎张谦!方才林小满点名倒卖军械、分润一万二千两的“张谦”!“臣……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可……可那都是太子……不!是那逆贼胁迫!臣是被逼的啊!殿下明鉴!求殿下开恩!万万不能发行……不能发行啊!”他涕泪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瞬间见了红。
“殿下开恩!”
“殿下!臣等知错了!”
“都是太子……是那逆贼狼子野心!臣等愿效死力,助殿下平叛!”
如同被点燃的野火!方才还噤若寒蝉的群臣,瞬间炸开了锅!哭嚎声、求饶声、赌咒发誓声、痛斥太子声……汇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方才还泾渭分明的阵营瞬间土崩瓦解!无数道目光死死黏在龙案上那本催命的册子上,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发行天下?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苦心经营、层层掩盖的肮脏将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意味着九族尽灭!意味着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比死亡更可怕!
巨大的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了林小满的神经。她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冕冠上的玉玺沉甸甸地压着额角,胃里的绞痛依旧在肆虐。看着下方这群瞬间变脸、丑态百出的“国之栋梁”,她只觉得一阵恶心。这就是权力的游戏?赤裸裸的,如同夜香院里的蝇蛆,只围着更臭的腐肉打转。
她的目光,穿透晃动的珍珠流苏,冰冷地扫过混乱的朝堂,最后,落在了文官队列最前方,那个一直沉默如山的身影上——赵元直。
赵元直依旧垂手肃立,清瘦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林小满清晰地捕捉到,在她喊出“发行天下”的瞬间,他那双半阖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洞悉猎物入彀后的、冰冷的满意?他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与丹陛上投下的冰冷视线短暂相接。
没有言语。
只有一种冰冷的默契在无声中流淌。
林小满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冰冷,刻薄。
够了。
她缓缓抬起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那只沾着账簿灰尘、指关节因长期劳作而略显粗大的手,在玄黑蟠龙纹袖口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突兀,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混乱的哭嚎求饶声,如同被无形的闸刀瞬间斩断!整个太极殿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追随着那只抬起的手,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手,没有指向任何人。
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酷,指向了龙案旁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无数人罪证的账册卷宗!
然后,她的指尖,极其精准地、点在了最上方——那本封面空白的、写满了九族名录的催命册子上!
“赵相。”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死寂,带着一种银行柜员核对大额坏账时特有的、毫无感情的平静。
赵元直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无比:“臣在。”
“去。”林小满的指尖在那本催命册子上轻轻点了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声音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带上这本‘清单’,还有下面这些……‘凭证’。”
她的目光扫过脚下堆积如山的账册,如同扫视一堆待处理的垃圾。
“去朱雀门。”
“当面,跟我们的太子殿下……”
“核核账。”
“核核账”三个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赵元直腰弯得更深,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几乎难以察觉:“臣,遵旨。”
他直起身,动作沉稳如山。没有看下方那些面如死灰的同僚一眼,径直走到丹陛之下。两名如同影子般的灰衣内侍无声出现,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散落满地的账册卷宗,包括那本封面空白的催命册子,动作迅捷而有序,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沉重的殿门被轰然推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城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鼓声、兵刃撞击声,如同狂暴的巨兽,瞬间冲入死寂的大殿!卷起了赵元直深紫色的官袍下摆!他怀抱着一摞刚刚整理好的、象征着帝国腐烂根基的沉重卷宗,身影挺拔,步履沉稳,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金砖,走向殿外那片烽火连天、杀声震宇的修罗场!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大部分喧嚣,却隔绝不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铁锈味。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更加压抑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林小满端坐不动。玄衣墨冕,如同凝固的雕像。胃部的绞痛让她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汇聚,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玄黑蟠龙纹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城外叛军的战鼓声、喊杀声透过厚重的殿门,如同沉闷的雷鸣,一阵阵敲击着所有人的神经。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煎熬中,缓慢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巨大、都要沉闷、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朱雀门方向传来!震得整个太极殿都在微微颤抖!灰尘簌簌地从藻井穹顶落下!
紧接着!
殿外那震耳欲聋、如同海啸般的喊杀声、战鼓声……竟然……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一片更加混乱、更加巨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慌的声浪!那声浪不再是整齐的进攻号角,而是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变了调的惊呼、嘶吼、甚至……哭嚎?!
“怎么回事?!”
“外面怎么了?!”
“太子殿下……”
殿内的群臣再也按捺不住,惊恐地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紧闭的殿门,又惶恐不安地瞥向丹陛之上那个依旧端坐如山、却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玄黑身影!
就在这时!
“砰——!”
太极殿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不是赵元直。
是太子!
他身上的明黄储君袍服沾满了尘土和……暗红色的、尚未凝固的血迹!发髻散乱,金冠歪斜,那张原本英俊却带着阴鸷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厉鬼!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疯狂和一种世界观彻底崩塌的茫然!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本册子!
正是那本封面空白的催命符!
只是此刻,那册子已被撕得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污秽的手印和……点点喷溅状的血迹!
“假的!都是假的!妖法!这是妖法!”太子如同疯魔般嘶吼着,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他挥舞着手中破烂的册子,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丹陛之上,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被彻底逼疯的绝望!“赵元直!赵元直那个老匹夫!他……他当着三军的面……念……念那上面的东西!他……他……”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李崇!李崇那个狗东西!他……他听完他爹强占军田的事……当场就……就拔刀反了!带着他的左卫营……反了!对着……对着孤的亲卫营就砍啊!血……到处都是血!还有……还有张谦……那个倒卖军械的……他手下的兵……哗变了!他们喊着……喊着‘清账’!‘清账’!……”
太子猛地将手中破烂的册子狠狠摔在地上,如同被烫到一般!他指着丹陛之上,歇斯底里地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
“是你!是你这个妖女!你用妖法!你蛊惑人心!你不得好死!孤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状若疯虎,竟真的从腰间拔出一柄沾血的短刀,不管不顾地就要朝着丹陛冲来!
“护驾!”
殿内侍卫厉声呵斥,刀剑瞬间出鞘!
然而,比侍卫更快的——
“嗖!嗖!嗖!”
三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呢喃,骤然从殿内三根不同的蟠龙金柱阴影中响起!
三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灰影,如同鬼魅般电射而出!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果子落地的闷响!
太子前冲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手中的短刀“当啷”一声掉落在金砖上。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小腹、膝盖——三个极其细微、却瞬间洇开大片暗红血渍的小孔!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他艰难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丹陛之上那玄黑的身影,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彻底沉沦的绝望。
然后,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面朝下地砸在了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溅起一小片尘埃和血花。
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鲜血,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浸染了金砖,也浸染了那本被他摔在地上的、破烂的催命册子。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的死寂。
只有殿外,隐隐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般、却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呼喊声浪!那声浪充满了狂热、激动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疯狂!
“……清账!为陛下清账!”
“殿下万岁!万岁!”
“杀叛贼!清君侧!”
那是……禁军的声音!是倒戈的、狂热的声音!
殿内,所有大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周阁老看着太子倒毙的尸体和那滩迅速扩大的血泊,白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其他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者有之,抖如筛糠者有之,更有甚者,裤裆下瞬间湿了一片,散发出浓重的骚臭味!
林小满依旧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
玄衣墨冕,纹丝不动。
胃里的绞痛,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和紧绷后的骤然放松,反而更加剧烈地翻涌起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死死咬着牙,强行咽下那口翻涌的血腥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目光穿透晃动的珍珠流苏,冰冷地扫过下方那片狼藉——太子的尸体,晕厥的阁老,瘫软的群臣,弥漫的血腥和骚臭……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殿门口。
厚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
赵元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深紫色的官袍依旧整洁,只是下摆沾了些许尘土。他怀里,依旧抱着那摞沉重的卷宗。他缓缓走进殿内,步履沉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走到丹陛之下,看也没看太子的尸体和瘫倒的群臣。他对着丹陛之上,深深一揖,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弥漫着血腥的太极殿内:
“启奏殿下。”
“账……”
“核完了。”
林小满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那只依旧沾着账簿灰尘、此刻却因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的手上。
指尖冰凉。
她缓缓地,将那只手,轻轻放在了冰冷的紫檀龙案之上。
放在了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帝国腐烂根基的罪证账册之上。
动作很轻。
却像一块冰冷的镇纸,轰然落下,压平了所有翻腾的浊浪。
“嗯。”
一个单音节的回应,从她苍白的唇间轻轻吐出。
轻得像叹息,重得如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