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嗯。”

那声轻如叹息、重如山岳的单音节,如同最后的定音锤,狠狠砸在弥漫着血腥与骚臭的太极殿金砖之上。余音袅袅,却再无一丝波澜。

赵元直保持着深深作揖的姿态,如同磐石。深紫色的官袍下摆在太子蔓延的血泊边缘静止,纤尘不染,与殿内狼藉形成刺目对比。

瘫软的群臣,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魂魄。周阁老依旧晕厥在冰冷的地上,无人敢扶。几个失禁的官员瘫在尿渍里,抖得如同风中秋蝉。其余人,无论之前是“死谏”还是“恳求”,此刻都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丹陛之上那玄黑身影的绝对恐惧。那本破烂的催命册子浸在太子的血泊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清账!为陛下清账!”

“殿下万岁!万岁!”

“杀叛贼!清君侧!”

殿外,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呼喊,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穿透厚重的殿门,冲击着殿内死寂的空气。那是禁军的声音,是刚刚倒戈、用叛军鲜血洗刷了“从逆”嫌疑的狂热士卒!他们的呼喊不再是对太子的拥戴,而是对丹陛之上那个用一本册子、一堆账本就搅得天翻地覆、让十万大军顷刻瓦解的“妖女”——不,是“天命所归的皇太女”——最原始的、最狂热的崇拜!

巨大的声浪,震得殿顶藻井的灰尘簌簌落下。

林小满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玄衣墨冕,纹丝不动。胃里的绞痛在巨大的精神冲击和紧绷后的骤然放松下,反而如同脱缰的野马,更加疯狂地肆虐起来。冷汗如同溪流,不断从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散落的几缕枯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着,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直冲喉头。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了更浓烈的腥甜,强行将那口翻涌压了回去。

玉玺在冕冠上,冰冷依旧,沉甸甸地压着她的神志。

赵元直终于缓缓直起身。他面无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如同末日坟场般的景象,扫过太子的尸体,扫过晕厥的周阁老,扫过瘫软的群臣。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如同俯瞰蝼蚁般的、深不见底的漠然。

他微微侧身,对着殿门方向,声音沉稳无波,清晰地穿透殿外的狂热声浪:“传殿下口谕:逆首伏诛,胁从不问。着京畿卫戍统领,即刻整肃叛军,甄别首恶,余者缴械待命。有敢趁乱劫掠、滋扰百姓者——斩立决!”

命令简洁、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殿外立刻传来轰然应诺的军令声,狂热的口号迅速被更有力的弹压和整编指令所取代。

赵元直转回身,再次面向丹陛,深深一揖:“殿下,叛军已定。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不可一日无纲。请殿下示下,当务之急,如何定鼎乾坤?”他的姿态恭谨无比,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石,敲在殿内死寂的空气中。

定鼎乾坤?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扎进林小满混沌的脑海。胃部的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只想蜷缩起来,像在夜香院的柴草堆里一样,睡死过去。什么乾坤?什么朝纲?她只想离开这个充满了血腥味、骚臭味和无数道恐惧目光的巨大牢笼!

然而,龙案上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如同沉默的墓碑,冰冷地提醒着她。余老头用命换来的火,烧了太子,烧了叛军,也把她自己彻底焊死在了这冰冷的龙椅之上。退?死路一条。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下面等着撕碎她的,是比太子更凶残的豺狼。

一股冰冷的狠戾,如同毒藤,再次缠绕上她濒临崩溃的心脏。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聚焦,缓缓扫过下方那片狼藉。没有在太子尸体上停留,没有在晕厥的阁老身上停留,甚至没有在赵元直身上停留。她的视线,如同银行柜员点验巨额现金时的扫描仪,冰冷、精准地——

落在了那本浸在太子血泊里、破烂不堪的催命册子旁边。

一本同样沾了血污、但封面完好无损的册子。深蓝色硬皮封面,上面用端正的馆阁体写着:【户部·永昌十三年岁入总录】。

岁入总录。

国库的钱袋子。

她的指尖,因为胃部的剧痛而微微痉挛着,缓缓抬起,指向那本深蓝色的册子。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拿来。”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赵元直眼神微动,没有任何迟疑。他上前一步,动作沉稳地避开地上的血污,俯身,用一方雪白的丝帕垫着,极其郑重地拾起了那本深蓝色的户部岁入总录。他拂去册子边缘沾染的一点血渍,如同拂去微不足道的尘埃,然后双手捧着,恭谨地走上丹陛,置于紫檀龙案之上,轻轻推至林小满面前。

林小满没有立刻去翻。她只是垂着眼帘,看着那深蓝色的封面。胃里的绞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额角的冷汗不断滴落,在金砖地面上留下小小的深色印记。

下方群臣的心,随着那本深蓝色册子的移动,再次提到了嗓子眼。户部……岁入……这位刚刚用“查账”掀翻了太子、吓瘫了满朝文武的“妖女”,又要干什么?!

死寂中,只有殿外隐约传来的军队整肃的号令声,和殿内粗重压抑的喘息。

林小满终于伸出手。那只沾着账簿灰尘、指关节粗大、此刻却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手,缓缓覆上了深蓝色的封面。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哗啦——”

她翻开了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黑色的蚁群,爬满了泛黄的纸张。岁入条目,银钱数目,粮米折价……格式严谨,条理分明。这是帝国中枢最核心的账册之一。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掠过一行行记录。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纸页。胃部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模糊,那些数字仿佛在跳动、扭曲。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如同前世在银行通宵核对季度报表,KPI的压力如同悬顶之剑。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殿内群臣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冷汗浸透了他们的里衣。

突然!

林小满翻动账册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某一页的中段!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行记录:

【江南道·苏松常三府·永昌十三年秋税折银:壹佰贰拾万两整·解入太仓】

记录本身没有问题。

但就在这行记录的旁边,用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朱砂笔,极其细微地标注着另一个数字——

【实解:玖拾捌万伍仟两】

贰拾壹万伍仟两差额!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不是因为数字本身,而是因为那个标注的笔迹!极其工整、内敛、带着一种独特的筋骨——她认得!

是王先生!

那个苏府账房里,透过水晶镜片用看苍蝇般眼神嫌恶她的王先生!那个在账簿旁标注“295”小字、差点把她当替罪羊打死的王先生!

他怎么会……在户部的岁入总录上做标注?!这贰拾壹万伍仟两的差额……又去了哪里?!

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这深蓝色的册子,看似是帝国的钱袋子,里面却盘踞着一条比苏府盐引案更庞大、更隐蔽、更致命的毒蛇!而王先生,那个她以为只是苏府爪牙的账房先生,他的触角,竟然早已伸进了帝国的中枢?!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死死抠着那行记录旁的空白处,指甲几乎要划破纸张。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冷汗如同瀑布般涌下,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晃动的黑斑。

不能倒!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那寒气直刺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猛地抬起头!

目光不再是冰冷,而是燃烧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银行柜员发现系统性金融诈骗后的职业性狂怒!那怒火穿透晃动的珍珠流苏,带着焚毁一切的炽热和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两道实质的激光,狠狠射向下方的群臣!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的痛苦而嘶哑变形,却异常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死寂的金砖上:

“江南道秋税,账面壹佰贰拾万两。”

“实解——玖拾捌万伍仟两!”

“贰拾壹万伍仟两白银……”

“是喂了城外的野狗?!”

“还是变成了你们哪位大人……”

“新纳第十八房小妾的……翡翠头面?!”

“轰——!”

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刚刚因恐惧而噤声的朝堂瞬间再次炸开!比之前太子起兵、太子毙命时更加剧烈!如果说之前的恐惧是对个人身家性命的担忧,此刻林小满点出的这贰拾壹万伍仟两差额,则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整个帝国官僚体系最核心、最隐秘、也最肮脏的命脉!

“污蔑!这是污蔑!”一个穿着正三品孔雀补服、身材肥胖的官员猛地跳了起来,脸色涨成猪肝色,正是户部左侍郎孙有财!“户部岁入总录乃中枢重器!岂容……岂容……信口雌黄!那……那标注……定是伪造!伪造!”他指着丹陛之上,手指因为惊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殿下明鉴!户部账目向来清晰!绝无此等纰漏!”

“定是有人构陷!构陷户部!”

“殿下不可偏听偏信啊!”

更多的官员,尤其是户部一系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纷纷跳出来,脸红脖子粗地辩解、喊冤、指责!整个太极殿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菜市场!恐惧被巨大的利益攸关所点燃,化作了歇斯底里的反扑!

赵元直站在丹陛之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激动辩解的户部官员,又落回丹陛之上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散发着冰冷狂怒的玄黑身影。他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超出掌控的阴霾。

林小满看着下方群魔乱舞般的混乱,看着那些激动辩解、唾沫横飞的脸孔。胃部的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反复切割绞扭,视野里的黑斑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整个大殿吞噬。冷汗已经湿透了厚重的玄黑衮服里层,黏腻冰冷地裹在身上。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剧痛和眩晕彻底淹没的刹那!

一个冰冷、平板、毫无波澜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极其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启禀殿下。”

“清宁宫偏殿,炭火已足。”

“户部十三载库档、吏部十年考功簿、工部营造司七年采买录……共计一千七百三十二卷,已于寅时三刻,移送待核。”

是那个灰衣老宦官!

他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丹陛龙椅的侧后方阴影里!依旧是那副垂手肃立、仿佛随时会睡着的卑微模样。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中,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他口中报出的每一个衙门、每一份卷宗、每一个精确到刻的时间点,都像一盆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下方那些激动辩解的户部官员头上!

一千七百三十二卷!

户部十三载库档!吏部考功簿!工部采买录!

这哪里是待核?这是把整个帝国官僚体系过去十年的底裤都扒了出来,堆在了这位“专治假账”的皇太女眼皮子底下!

刚刚还喧嚣如菜市场的太极殿,瞬间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激动辩解的官员,如同被瞬间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孙有财那张猪肝色的胖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肥胖的身体晃了晃,竟直接瘫软下去,被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同僚勉强扶住!

恐惧!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冰霜,瞬间覆盖了整个大殿!

这位皇太女……她不是一个人在查账!她背后……站着整个帝国最隐秘、最恐怖的力量!这股力量,能将太子十万大军顷刻瓦解,能将朝廷十年秘档瞬间调集!查账?这根本不是查账!这是刮骨疗毒!是要把整个朝堂连根拔起的——大清洗!

林小满强忍着几乎要撕裂她意识的剧痛和眩晕,透过眼前晃动的黑斑和珍珠流苏,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如同被冻结的、写满极致恐惧的群臣面孔。灰衣老宦官那冰冷平板的报备声,像一根最后的稻草,压垮了她强行支撑的意志,却也点燃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冰冷的火焰。

她猛地抬起那只因剧痛而痉挛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重重地拍在了面前那本摊开的、标注着巨大差额的深蓝色户部岁入总录之上!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太极殿内轰然炸开!

“核!”

一个字,从她咬出血丝的唇间迸出,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的疯狂!

“给本宫……”

“一!笔!一!笔!”

“核清楚!”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的、粘稠的暗红色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林小满口中狂喷而出!

鲜血溅在深蓝色的户部账册上!溅在紫檀龙案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溅在玄黑蟠龙纹的衮服前襟!如同一幅凄厉绝望的泼墨!

“殿下——!”

赵元直失声惊呼,脸色剧变!

灰衣老宦官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下方群臣,彻底石化!

林小满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从那张冰冷宽大的紫檀龙椅上——向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