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滚烫的暗红血泉,如同决堤的岩浆,带着林小满所有强行压榨出的意志和生命力,狠狠地泼洒在深蓝色的户部账册上!浓稠的血浆迅速洇开,吞噬了“壹佰贰拾万两”和“玖拾捌万伍仟两”的墨迹,模糊了王先生那工整阴冷的标注,在冰冷的纸面上勾勒出一幅狰狞绝望的泼墨!
刺目的红,瞬间染透了玄黑蟠龙纹的衮服前襟,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黏腻地贴着她的皮肤。
“殿下——!”
赵元直那永远沉稳如深潭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
灰衣老宦官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动,枯瘦的身影几乎在血喷出的瞬间就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鬼魅般抢到丹陛之上!一只布满老茧、却稳定得如同铁钳的手,精准无比地托住了林小满向前软倒的肩背!
下方,刚刚被冻结的群臣彻底石化!孙有财瘫软在同僚怀里,翻着白眼,彻底晕死过去。其他官员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目睹神像崩塌、天倾地覆般的极致恐惧和茫然!太极殿内,死寂得只剩下鲜血滴落在金砖上的“嗒…嗒…”声,如同丧钟最后的余音。
剧痛、眩晕、冰冷的虚无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林小满的意识狠狠拖向无边的黑暗深渊。耳边嗡嗡作响,赵元直的惊呼、灰衣老宦官衣袂带起的风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又急速衰竭的闷响……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扭曲。
余老头……馊馒头……夜香院的恶臭……银行柜台冰冷的玻璃……VIP客户那张扭曲的、骂着“贱命一条”的脸……苏府账房里王先生透过镜片那看苍蝇般的鄙夷……老人腹部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太子倒在血泊中怨毒的眼神……还有那本深蓝色账册上刺眼的差额……所有的画面碎片般在急速沉沦的意识中疯狂闪现、撞击、撕裂!
不……不能死……
至少……不能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里……死在这张冰冷的、沾满了血的龙椅上……
一股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求生欲,混杂着深入骨髓的不甘和怨愤,猛地从意识深渊中爆发出来!她死死咬着早已血肉模糊的下唇内侧,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却也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清醒!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架着,身体如同破败的麻袋,在冰冷的金砖上拖行。沉重的衮服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和晃动的人影。胃部的绞痛依旧在肆虐,每一次颠簸都像有烧红的铁钩在里面搅动。
“……传……传太医!快!”
“封锁清宁宫!任何人不得靠近!”
“殿下!撑住!”
混乱的呼喊声仿佛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
她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离开了冰冷坚硬的地面,落入某种柔软的、带着浓烈熏香气息的支撑里。是龙辇?还是软榻?她分不清。只感觉那支撑在飞速移动,颠簸着穿过长长的、充满回音的宫道。风,带着雪沫的寒气,刮过她滚烫的脸颊。
“……火……余爷爷……火……”破碎的呓语从她沾满血沫的唇间断续溢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抬着她的人似乎顿了一下。随即移动得更快。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颠簸终于停止了。
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更加浓郁的、昂贵的熏香气息,如同粘稠的胶水,瞬间包裹了她。她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一个柔软得如同云堆的地方。无数只手在她身上动作,剥开沉重的、被血浸透的衮服,冰冷的湿布擦拭着皮肤上的血污,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疼痛。
“……脉象浮芤……气血逆乱……心脉受损……急怒攻心……快!参汤吊命!金针……”
“……伤口……冻疮裂口……寒气入骨……旧伤……”
“……汤药!温补固元!快!”
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面对绝症的恐慌。苦涩滚烫的液体被强行灌入口中,带着浓重的参味,灼烧着她麻木的喉咙和食道。尖锐的刺痛感从身体的各个穴位传来,是金针刺入。
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任由摆布。意识在剧痛、药力、金针的刺激下,沉沉浮浮。时而坠入冰冷黑暗的无边深渊,无数双贪婪怨毒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时而又被强行拉回现实,感受到身体内部那如同被千万根烧红钢针穿刺的撕裂痛楚,以及胃部那永无止境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绞痛。
混沌中,一个冰冷、平板、毫无波澜的声音,如同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
“殿下。”
“炭火足。”
“账册齐。”
“人……候着。”
是那个灰衣老宦官。
炭火足……账册齐……人候着……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林小满混沌的意识深处!强行将那沉沦的灵魂拽回这具残破的躯壳!
查账!核账!那贰拾壹万伍仟两!王先生的笔迹!那深埋的毒蛇!
一股冰冷的执念,混杂着巨大的不甘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属于银行柜员对坏账的刻骨仇恨,猛地压倒了肉体的剧痛和濒死的虚弱!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吼从她喉咙里挤出。
她猛地睁开了眼!
视线依旧模糊,覆盖着一层血色的翳障。剧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晃动。但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睁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繁复的蟠龙金柱藻井——清宁宫寝殿。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和熏香。几个穿着杏黄色官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围在榻边,脸上写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手中的金针还悬在半空。
赵元直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深紫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而那个灰衣老宦官,如同殿内一根毫不起眼的柱子,悄无声息地侍立在巨大的紫檀木衣柜旁的阴影里,低眉垂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林小满的目光,艰难地转动。她看到了。
就在她卧榻不远处的巨大紫檀木书案上!
原本空旷的书案,此刻已被彻底占据!
不是奏章。
是账册!
堆积如山!密密麻麻!深褐色、灰黄色、靛蓝色……各种封皮,各种规格!如同无数沉默的墓碑,又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它们被整齐地码放着,形成了一座令人窒息的小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迹和灰尘混合的、独特而沉重的气息。
而在那座账册“小山”的最顶端,赫然压着一本封面空白、边角却沾染着几滴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印记的册子——正是那本在太极殿浸染了太子鲜血、写满了九族名录的催命符!
炭火在巨大的鎏金兽首铜盆里熊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将账册堆积的阴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灰衣老宦官那句“人候着”,指的显然就是这座账册之山!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压力的战栗感,顺着林小满的脊椎骨悄然蔓延。胃部的绞痛因为这景象而再次剧烈翻搅起来。她死死咬着牙,尝到了口腔里尚未散去的血腥味和参汤的苦涩。
“殿下!您醒了!万幸!万幸啊!”为首的太医最先反应过来,惊喜交加,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殿下切莫再动怒!需安心静养!龙体为重啊!”
赵元直也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沉稳依旧:“殿下洪福齐天。太医需为殿下仔细诊治,朝务之事,可暂缓……”
“滚。”
一个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冰冷威压的单音节,从林小满沾着血痂的唇间挤出。
太医们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
赵元直作揖的动作也微微一顿。
“都……”林小满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她抬起那只没有插着金针、却布满冻疮疤痕和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指向寝殿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雕花殿门,“……出去。”
她的目光,没有看太医,没有看赵元直,甚至没有看那个灰衣老宦官。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牢牢地钉在那座堆积在紫檀木书案上的账册之山!钉在最顶端那本沾着暗褐色血痕的催命册子上!
那目光里,没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没有病痛的折磨,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专注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不死不休的——清算意志!
太医们面面相觑,惊恐地看向赵元直。
赵元直沉默了片刻。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榻上那个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身影。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太医们微微颔首。
太医们如蒙大赦,慌忙收拾药箱金针,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寝殿。
赵元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账册之山,又看了一眼阴影中的灰衣老宦官,也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寝殿内,只剩下林小满粗重压抑的喘息声,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堆积如山的账册散发出的、无形的沉重压力。
灰衣老宦官如同真正的影子,依旧低眉垂眼,侍立在衣柜旁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林小满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动了动。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如同被凌迟。她咬紧牙关,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用手肘支撑着,一点一点,如同濒死的爬虫,从柔软的锦褥中挣扎着坐起!
动作笨拙、僵硬、充满了痛苦。
沉重的衮服早已被除去,只穿着一件素白单薄的中衣,被冷汗和残留的药渍浸透,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散乱的枯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更添几分狼狈和脆弱。
终于,她坐了起来。靠在冰冷的紫檀木雕花床栏上,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死死抓着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坚硬的木头里,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黑暗的虚弱。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座账册之山。
尤其是最上面那本,沾着太子血痕的册子。
胃里的绞痛依旧在持续,像一只冰冷的铁爪在里面反复抓挠。喉咙里翻涌着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
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光芒,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盖在身上的锦被。赤着的脚,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她像一具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拖着残破的躯壳,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随时会栽倒。冷汗顺着她的鬓角、脖颈不断滑落,在她身后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深色水痕。
终于,她走到了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散发着陈年的墨香和灰尘气息,像一座沉默的堡垒,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她的目光,落在最顶端那本空白的册子上。那几点暗褐色的血痕,如同冰冷的眼睛,与她对视。
她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
那只手,瘦弱,苍白,布满冻疮裂口和新添的针眼,还残留着擦拭不净的血迹。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毁灭意味的冰冷触感,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那本催命册子冰冷光滑的封面。
抚过那暗褐色的血痕。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疲惫和冰冷嘲讽的叹息,从她唇间溢出。
然后,她猛地用力!
将那本沉重的、沾着太子血痕的催命册子,狠狠地、从账册之山的顶端——
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