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寝殿里,死寂无声,唯有鎏金兽首铜盆中炭火噼啪作响,将橘红的光泼在堆积如山的账册上,投下巨大、扭曲、如同鬼魅般晃动的阴影。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熏香,被这陈年纸张、墨迹与灰尘混合的沉郁气息死死压住,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林小满靠在冰冷的紫檀床栏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胸腔里碎裂的钝器。素白单薄的中衣早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散乱的枯发黏在汗湿惨白的脸颊,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寒风中顽强燃烧、行将熄灭的幽蓝火焰,死死钉在书案顶端。
那本册子。
深蓝色硬皮封面,端正的馆阁体写着【户部·永昌十三年岁入总录】。在它旁边,如同被遗忘的祭品,压着另一本——封面空白,边角浸染着几块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印记,那是太子的血。它像一只沉默的、不祥的眼睛,冷冷地回视着她。
胃里的绞痛从未停歇,像一只冰冷的铁爪在腹腔内反复抓挠,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剧痛。喉咙里翻涌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参汤的苦涩。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过喉咙,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呛咳。身体因这震动而剧烈颤抖,冷汗瞬间又涌出一层。她死死抓住床沿,指甲深陷进坚硬冰冷的紫檀木里,用这尖锐的痛楚对抗着沉沦的黑暗。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负伤野兽的低吼从她齿缝挤出。
她开始动了。
掀开锦被,赤着的脚踩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激得她浑身一颤。她像一具刚从墓穴里挣扎爬出的行尸,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踩在虚空里。冷汗顺着鬓角、脖颈蜿蜒而下,在她身后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断断续续、深色的水痕。素白的中衣下摆拖过地面,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几步的距离,如同跋涉刀山火海。当她终于颤抖着、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扑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时,身体几乎虚脱地倚靠在冰冷的案沿,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那座账册之山沉默地矗立在面前,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陈年的墨臭、灰尘和纸张腐朽的气息更加浓烈地钻进鼻腔。
她的目光,穿透额前散乱的枯发,越过那本空白的催命符,最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恨意,落在那本深蓝色的户部岁入总录上。
江南道秋税。壹佰贰拾万两。实解玖拾捌万伍仟两。贰拾壹万伍仟两的鸿沟!
还有旁边……那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朱砂标注。那工整、内敛、带着独特筋骨和阴冷算计的笔迹——王先生!
那个苏府账房里,透过水晶镜片用看苍蝇般眼神嫌恶她的王先生!那个在“295”小字旁差点置她于死地的王先生!他的爪子,竟然早已悄无声息地探进了帝国的心脏,在这最核心的钱袋子上,蛀出了如此巨大的窟窿!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骇和冰冷狂怒的火焰,猛地从她冻僵的胸腔深处炸开!烧得她眼前发黑,烧得胃部那冰冷的绞痛都仿佛带上了一丝灼热!
她猛地伸出手!
那只手,瘦弱,苍白如纸,指关节因长年劳作而显得粗大变形,此刻更布满了未愈的冻疮裂口和密密麻麻的金针留下的细小血点,甚至残留着擦拭不净的暗红血渍。它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地抓向那本深蓝色的罪证!
指尖尚未触碰到冰冷的封面,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再次凶猛地冲上喉头!
“噗——!”
又是一小口粘稠的暗红血沫,猛地喷溅在紫檀木光滑的案面上!点点猩红,刺目惊心。
剧痛和眩晕瞬间将她淹没。身体失去支撑,软软地沿着案沿向下滑去。
就在她的膝盖即将重重磕上冰冷金砖的刹那——
一道模糊的灰影,如同从书案本身投下的阴影中剥离出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一只布满老茧、却稳定得如同铁铸般的手,稳稳托住了她下沉的肘臂。
没有言语。
林小满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半开半阖、浑浊如同蒙尘古井的眼睛里。是那个灰衣老宦官。他不知何时已从殿角的阴影挪到了这里,依旧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中,姿态卑微得如同尘埃。然而托住她手臂的力量,却沛然莫御,不容抗拒。
他另一只枯瘦的手,如同变戏法般,从宽大的灰色袖袍中探出。手中握着的,并非刀剑,而是一支笔。
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狼毫朱笔。笔尖饱满,蘸着鲜红欲滴、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般的朱砂。
他将笔柄,轻轻递到林小满那只沾着血污、颤抖不止的手边。
“殿下,”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林小满耳中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炭火足。”
他的目光扫过燃烧正旺的铜盆。
“账册齐。”
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卷宗。
“人……”他微微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快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外,又落回林小满惨白如纸、沾着血痂的脸上,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候着。”
炭火足,账册齐,人候着。
冰冷的三句话,却像三块沉重的基石,轰然落下,压住了林小满即将溃散的意志,也点燃了她心中那簇名为“清算”的幽蓝火焰。
查!核!揪出来!把那条盘踞在帝国心脏、吸食民脂民膏的毒蛇揪出来!把那个躲在阴沟里、用账本杀人的王先生揪出来!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混杂着巨大痛苦和刻骨恨意的力量,猛地支撑住了她。她不再看那老宦官,目光死死锁回那本深蓝色的册子。她伸出那只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没有去接笔,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抓住了那本户部岁入总录!
“嘶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她粗暴地将册子从书案上拖下,紧紧抱在胸前!冰冷的硬皮封面硌着她单薄的胸骨,带来清晰的痛感。她踉跄着,靠着老宦官那只铁钳般手臂的支撑,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带到书案后的宽大紫檀木圈椅前。
椅背高耸冰冷,扶手坚硬。她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破麻袋,重重跌坐进去。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血沫星星点点溅在深蓝色的封皮上。
她顾不上。她粗重地喘息着,额角的冷汗汇成小溪滑落。手指痉挛着,指甲抠进硬皮封面边缘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开了第一页!
哗啦——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寝殿里异常清晰。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带着银行柜员对数字本能的敏感和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近乎自毁的专注,飞快地掠过一行行记录。岁入条目,银钱数目,粮米折价……格式严谨,条理分明。眩晕感让那些墨字在她眼前晃动、模糊、重叠,胃部的绞痛如同跗骨之蛆,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可她不管!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用那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疼痛刺激着自己,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页,又一页!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面,留下淡淡的汗渍和血痕。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专注中缓慢爬行。炭火噼啪,是她世界里唯一稳定的背景音。灰衣老宦官如同她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纹丝不动。
终于!
她的手指猛地顿住!停在某一页的中段!
找到了!
还是那行记录:
【江南道·苏松常三府·永昌十三年秋税折银:壹佰贰拾万两整·解入太仓】
旁边,那抹极淡的朱砂标注,如同毒蛇的信子:【实解:玖拾捌万伍仟两】
贰拾壹万伍仟两!巨大的黑洞!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标注的笔迹上!工整,内敛,转折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修饰的锋利,像精心打磨过的刀锋——王先生!绝对是他!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愤怒和一种“终于抓到你了”的扭曲快意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那残破躯壳的束缚!
“咳……咳咳……”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在宽大的圈椅里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更多的血沫从唇边溢出,滴落在她紧抱着账册的手背上,温热粘腻。
她猛地抬起头,透过眼前因剧痛和眩晕而晃动的黑斑,死死盯住那行朱砂标注。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破碎,扭曲,沾着血污,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疯狂而冰冷的火焰,那火焰穿透了虚弱,穿透了痛苦,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玉石俱焚般的——恨!
“呵……”一声嘶哑破碎、带着无尽寒意的气音从她血染的唇间挤出,在死寂的寝殿里幽幽回荡,如同鬼魅的低语:
“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