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蓁蓁声音清清冷冷,一如最初。
“既如此,便多谢相爷体恤了。”
她没有说“夫君”,而是用了更疏离也更公事公办的称呼,“相爷”。
这四个字,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他们不是夫妻,是东家和掌柜。
沈在野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
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动作。
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触碰到她温润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孟蓁蓁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想躲,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躲。
在所有人面前,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对他的抗拒。
“夫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喑哑和暧昧,“这相府,以后就交给你了。”
“别让本相……失望。”
说完,他松开手,指尖在她光洁的下颌上若有似无地滑过,带起一片滚烫。
然后,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湛卢立刻跟上。
只留下满院子石化的下人,和一个内心正在疯狂咆哮的孟蓁蓁。
交给你了?
别让他失望?
去你的!
孟蓁蓁在心里狠狠地比了个中指。
这个狗男人,给她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还敢说这种风凉话!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心头的火气压下。
她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院中那些还处于呆滞状态的下人。
刚才还满是同情和怜悯的眼神,此刻已经尽数变成了敬畏和恐惧。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管家福伯的身上。
“福伯。”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夫……夫人……”
福伯一个哆嗦,赶紧躬身,“老奴在。”
“明日一早,”
孟蓁蓁缓缓说道,“请将府里近三年的所有账册,一并送到我的院子里来。”
她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再把府里所有下人的名册,以及各房各院每月的份例标准,也都一并送来。”
福伯的心猛地一沉。
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位主母的第一把火,这是要从查账和清人开始烧啊!
这相府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福伯领着几个小厮,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一摞又一摞的账册。
那些账册用青色的布面包裹,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堆叠起来,几乎有半人高,散发着陈年纸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孟蓁蓁只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秀致。
她站在廊下,看着那座小山似的账册,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这些?”
她问。
福伯擦了擦额头的汗,腰弯得更低了:“回夫人,府里近三年的账目,采买、用度、人情往来,全都在这儿了。还有各房下人的名册和份例标准,也都一并呈上。”
跟在后头的小厮们偷偷交换着眼神,嘴角是藏不住的讥诮。
这么多账,别说看了,就是搬一遍都嫌累。
这位新夫人,怕是连账本怎么看都不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过两天嫌烦了,自然就丢到一边了。
孟蓁蓁传下话来,让府里所有管事,从管家福伯,到厨房、采买、库房、马房的管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到议事厅候着。
消息一出,整个相府都骚动起来。
众人心里都犯着嘀咕,这位新夫人折腾了七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等一众管事战战兢兢地来到议事厅,却发现主位上不止坐着孟蓁蓁。
她的身侧,沈在野竟赫然在座。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长发用玉冠束起,整个人慵懒地靠在太师椅里,手里端着一盏茶,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只要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整个屋子的人都喘不过气。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跪下行礼。
“给相爷请安,给夫人请安。”
孟蓁蓁端坐在椅上,身姿挺拔,她今日穿了一件秋香色的襦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底下跪着的一众人,声音清冷,不带温度。
“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垂手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孟蓁蓁的视线,落在了采买管事张德的身上。
张德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谄媚的笑。
“张管事。”
孟蓁蓁开口。
“哎,夫……夫人,小人在。”
张德一个激灵,连忙哈着腰应道。
孟蓁蓁拿起手边的一本账册,翻开,纤长的手指点在其中一页。
“我问你,上月初三,你采买的一批湖州精米,入账价格是每石五钱银子,对吗?”
张德心里一跳,但面上不显,依旧笑着:“回夫人的话,是。那可是顶好的米,城里米行就是这个价。”
“是吗?”
孟蓁蓁轻笑一声,那笑声却让张德背脊发凉。
她从另一边拿起一张纸,轻轻往前一推。
“这是我让丫鬟去城中最大的三家米行问来的价。上等湖州精米,市价最高不过三钱二分。你这五钱银子的价,是从哪家米行买的?”
张德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夫人居然真的会派人去查市价!
“这……这可能是米行的人记错了……或者,或者那日米价就是涨了……”
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涨了?”
孟蓁蓁的语调微微上扬,“涨得这么巧?那我再问你,账上记着,给二门洒扫的婆子们换新扫帚,二十把,共计一两银子。我怎么听说,街口王大爷家的扫帚,一把才十五文钱?”
“还有厨房的刘管事,”
她的目光转向另一个脸色发白的妇人,“账上说,每日采买的猪肉,都是五花肋条,一斤四十文。可我怎么听厨房的火头说,送来的时常是槽头肉,那玩意儿一斤才卖十五文?”
“马房的李管事,你上月报账,说给相爷的坐骑换了新的马鞍,花费五十两。可我昨日去看过,那马鞍的皮质粗劣,边缘已经起了毛,分明是用了至少两年的旧货!”
孟蓁蓁的声音不疾不徐,一个一个点名,一桩一件陈述。
她每说一句,被点到名的人脸色就白一分。
她没有一句怒骂,没有一个脏字,只是平静地将账目上的数字和实际情况一条条对比。
但就是这种平静,才更让人恐惧。
这说明,她不是在咋呼,不是在猜测,而是已经掌握了如山的铁证。
沈在野始终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