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孟蓁蓁声音清清冷冷,一如最初。

“既如此,便多谢相爷体恤了。”

她没有说“夫君”,而是用了更疏离也更公事公办的称呼,“相爷”。

这四个字,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他们不是夫妻,是东家和掌柜。

沈在野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

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动作。

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触碰到她温润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孟蓁蓁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想躲,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躲。

在所有人面前,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对他的抗拒。

“夫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喑哑和暧昧,“这相府,以后就交给你了。”

“别让本相……失望。”

说完,他松开手,指尖在她光洁的下颌上若有似无地滑过,带起一片滚烫。

然后,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湛卢立刻跟上。

只留下满院子石化的下人,和一个内心正在疯狂咆哮的孟蓁蓁。

交给你了?

别让他失望?

去你的!

孟蓁蓁在心里狠狠地比了个中指。

这个狗男人,给她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还敢说这种风凉话!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心头的火气压下。

她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院中那些还处于呆滞状态的下人。

刚才还满是同情和怜悯的眼神,此刻已经尽数变成了敬畏和恐惧。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管家福伯的身上。

“福伯。”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夫……夫人……”

福伯一个哆嗦,赶紧躬身,“老奴在。”

“明日一早,”

孟蓁蓁缓缓说道,“请将府里近三年的所有账册,一并送到我的院子里来。”

她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再把府里所有下人的名册,以及各房各院每月的份例标准,也都一并送来。”

福伯的心猛地一沉。

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位主母的第一把火,这是要从查账和清人开始烧啊!

这相府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福伯领着几个小厮,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一摞又一摞的账册。

那些账册用青色的布面包裹,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堆叠起来,几乎有半人高,散发着陈年纸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孟蓁蓁只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秀致。

她站在廊下,看着那座小山似的账册,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这些?”

她问。

福伯擦了擦额头的汗,腰弯得更低了:“回夫人,府里近三年的账目,采买、用度、人情往来,全都在这儿了。还有各房下人的名册和份例标准,也都一并呈上。”

跟在后头的小厮们偷偷交换着眼神,嘴角是藏不住的讥诮。

这么多账,别说看了,就是搬一遍都嫌累。

这位新夫人,怕是连账本怎么看都不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过两天嫌烦了,自然就丢到一边了。

孟蓁蓁传下话来,让府里所有管事,从管家福伯,到厨房、采买、库房、马房的管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到议事厅候着。

消息一出,整个相府都骚动起来。

众人心里都犯着嘀咕,这位新夫人折腾了七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等一众管事战战兢兢地来到议事厅,却发现主位上不止坐着孟蓁蓁。

她的身侧,沈在野竟赫然在座。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长发用玉冠束起,整个人慵懒地靠在太师椅里,手里端着一盏茶,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只要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整个屋子的人都喘不过气。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跪下行礼。

“给相爷请安,给夫人请安。”

孟蓁蓁端坐在椅上,身姿挺拔,她今日穿了一件秋香色的襦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底下跪着的一众人,声音清冷,不带温度。

“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垂手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孟蓁蓁的视线,落在了采买管事张德的身上。

张德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谄媚的笑。

“张管事。”

孟蓁蓁开口。

“哎,夫……夫人,小人在。”

张德一个激灵,连忙哈着腰应道。

孟蓁蓁拿起手边的一本账册,翻开,纤长的手指点在其中一页。

“我问你,上月初三,你采买的一批湖州精米,入账价格是每石五钱银子,对吗?”

张德心里一跳,但面上不显,依旧笑着:“回夫人的话,是。那可是顶好的米,城里米行就是这个价。”

“是吗?”

孟蓁蓁轻笑一声,那笑声却让张德背脊发凉。

她从另一边拿起一张纸,轻轻往前一推。

“这是我让丫鬟去城中最大的三家米行问来的价。上等湖州精米,市价最高不过三钱二分。你这五钱银子的价,是从哪家米行买的?”

张德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夫人居然真的会派人去查市价!

“这……这可能是米行的人记错了……或者,或者那日米价就是涨了……”

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涨了?”

孟蓁蓁的语调微微上扬,“涨得这么巧?那我再问你,账上记着,给二门洒扫的婆子们换新扫帚,二十把,共计一两银子。我怎么听说,街口王大爷家的扫帚,一把才十五文钱?”

“还有厨房的刘管事,”

她的目光转向另一个脸色发白的妇人,“账上说,每日采买的猪肉,都是五花肋条,一斤四十文。可我怎么听厨房的火头说,送来的时常是槽头肉,那玩意儿一斤才卖十五文?”

“马房的李管事,你上月报账,说给相爷的坐骑换了新的马鞍,花费五十两。可我昨日去看过,那马鞍的皮质粗劣,边缘已经起了毛,分明是用了至少两年的旧货!”

孟蓁蓁的声音不疾不徐,一个一个点名,一桩一件陈述。

她每说一句,被点到名的人脸色就白一分。

她没有一句怒骂,没有一个脏字,只是平静地将账目上的数字和实际情况一条条对比。

但就是这种平静,才更让人恐惧。

这说明,她不是在咋呼,不是在猜测,而是已经掌握了如山的铁证。

沈在野始终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