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蓁蓁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她微微抬起下颌,被迫迎视着他。
月光从他的肩头洒落,给她清冷的脸庞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银边。
她还是不怕。
沈在野从她的眼睛里,读不出丝毫的畏惧。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掠食者光芒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叫人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说:“好。”
……
好?
什么好?
福伯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是不是年纪大了,听岔了?
相爷说的,是“好”?
而不是“滚”?
丫鬟们面面相觑,眼中的恐惧变成了全然的茫然。
这个“好”字,是什么意思?
是她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整个庭院,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诡异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么现在的寂静,就是白日见鬼的呆滞。
孟蓁蓁也愣了一下。
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会暴怒,会冷笑,会拂袖而去,会用一百种方式来羞辱她,来捍卫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她甚至连应对的话都想好了。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说一个“好”字。
就这么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这一下,反倒把她准备好的所有后招,全都堵了回去。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
这个在原著里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大反派。
和书里写的不太一样。
沈在野将她那一闪而逝的错愕尽收眼底,心中的愉悦感更盛。
他喜欢看她这副表情。
这比看她一本正经地讲规矩,更有意思。
沈在野薄唇微启,再次开口,这一次,他不仅是对孟蓁蓁说,更是对院子里所有的下人说。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从下月起,我每个月的月钱,都会交到夫人这里。”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开。
如果说第一个“好”字只是让他们怀疑人生,那么这句话,就是直接把他们的人生观给劈碎了。
福伯张着嘴,忘了合上。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匪夷所思的神情。
他看着沈在野,又看看孟蓁蓁,感觉自己活了大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相爷……
要上缴月钱?
给夫人?
这不是话本子里那些惧内书生才会做的事情吗?
他们家相爷,那个能让朝堂百官噤若寒蝉,能让天子都忌惮三分的沈在野,要……
上缴月钱?
“噗通。”
一个胆子小点的丫鬟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脸上血色尽褪。
但沈在野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的目光扫过福伯,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福伯。”
“啊……老,老奴在!”
福伯一个激灵,魂魄才归了位,连忙躬身应道。
“你记着,”
沈在野道,“以后,府中所有公中的开销用度,无论大小,都需先列出条目,报与夫人审批。夫人允了,方可去账房支取。我书房那边的用度,也是一样,一体照办。”
福伯彻底傻了。
这……
这已经不是上缴月钱那么简单了。
这是把整个相府的财政大权,完完整整,分毫不差地,交到了夫人的手上!
相爷的书房,那是什么地方?
那不仅仅是相爷的私人空间,更是他处理无数机密公务的地方。
里面的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价值千金?
还有那些用来赏赐门客、笼络下属的开销,更是一笔笔的巨款。
这些,也都要跟夫人报账?
写条子?
等审批?
福伯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一副荒诞的画面:堂堂左相大人,为了买几张上好的宣纸,捏着鼻子写了张条子,毕恭毕敬地递给主母,主母朱笔一挥,批上两个字:“不允”。
福伯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他抬起头,偷偷看向沈在野,试图从主子的脸上找到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沈在野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
认真。
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不是在说气话。
他是真的,要将这相府的财权,交给这位新夫人。
为什么?
福伯想不明白。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右相孟仲言是左相的死对头?
这桩婚事本就是陛下为了平衡两派势力的无奈之举。
相爷对这位夫人,不说恨之入骨,也绝无半点情分可言。
可他现在,却做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决定。
他宁愿自己颜面扫地,也要将夫人的主母之位,捧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沈在野没有理会下人们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孟蓁蓁的身上。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都听到。
他要让这座府邸里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孟蓁蓁,是他沈在野明媒正娶的妻,是这相府唯一的女主人。
她的颜面,就是他沈在野的颜面。
她的权威,就是他沈在野的权威。
他可以不在乎她这个人,但他不能不在乎“左相夫人”这个名头。
他沈在野的后院,可以有争斗,可以有算计,但绝不能乱了规矩。
主母,就是最大的规矩。
如果连他这个一家之主都带头破坏规矩,那这偌大的相府,岂不真成了个筛子,任由各路牛鬼蛇神钻营?
他连一个家都管不好,还谈什么管天下?
更何况……
他看着她那张因震惊而显得有些呆萌的脸,心中那股奇异的愉悦感,如醇酒发酵,越来越浓。
把钱袋子交给她……
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他甚至有些期待。
期待看到她坐在灯下,蹙着秀眉,拿着算盘不苟地核对账目。
期待看到她为了几两银子的出入,把福伯训得抬不起头。
期待看到她像一只护食的小兽,警惕地守着她的金库,任何想从里面捞好处的人,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伸爪子挠回去。
这个女人,她想要的是“规矩”和“权力”。
那好,他就给她。
他倒要看看,他这位看似柔弱、实则胆大包天的夫人,能用他给的这把刀,在这龙潭虎穴相府里,杀出一条怎样的血路来。
这盘棋,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孟蓁蓁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中的波澜。
她迎上沈在野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刚才的压迫和锐利,反而带着几分……
看戏兴致?
她忽然明白了。
他这不是妥协,这是捧杀!
他当着所有下人的面,把她高高捧起,给了她至高无上的权力。
从此以后,这相府里所有的开销,所有的人情往来,所有的明枪暗箭,就都成了她一个人的事。
管得好了,是她分内之责。
管得不好,出了任何纰漏,那就是她这个主母无能。
而他沈在野,则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当一个甩手掌柜,好整以暇地看她在这泥潭里挣扎。
好一招以退为进!
这个男人,果然是老谋深算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