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然后又指向他。
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无礼的直白。
“我是你的父亲,在相府,我孟蓁蓁还是这相府主母一天,相府内就需要与我商议。相府外面的事情,我不管,但是相府内,我是你的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妻,一品诰命夫人!”
“我不是妾!”
“俸禄,月月上缴。你需要用钱,不管是养你的幕僚,还是打点同僚,又或是……”
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了后院那些妾室居住的方向,“给你那些红颜知己买胭脂水粉,都可以。”
“写条子,报账。支出多少,用途为何,写得清清楚楚,我看了,自然会批给你。”
轰!
沈在野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愤怒。
也不是被冒犯的屈辱。
而是一种……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到了极点的……
新奇感。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身形纤弱,一张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月光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清冷的光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石破天惊的话。
她要他,当朝左相沈在野,写条子,报账,跟她申请开销?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非但没有激起他的怒火,反而让他喉头一阵阵发痒,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在朝堂的刀光剑影中立足,他算计过君王,扳倒过权臣,他以为自己见识过这世上所有的心机和手段。
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女人,用“报账”这种方式,来跟他博弈。
这算什么?
釜底抽薪?
不,这比釜底抽薪更狠。
这是在直接宣布,她要掌控他的经济命脉。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忽然之间,之前所有的羞耻、难堪,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
愉悦。
这个女人,竟然想管他的钱袋子。
她凭借的,不是夫妻的情分,不是家世的倚仗,而是“主母”这个名头,是“规矩”这两个字。
她把他放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
答应她,他堂堂左相,颜面何存?
不答应她?
那便是他这个一家之主,亲手破坏了自己家里的规矩。
传出去,他连一个后宅都管不好,何以管天下?
更何况,她还抛出了“和离”这个选项。
她笃定了他不会,也不能跟她和离。
右相的女儿,岂是说休就休的?
好。
好一个孟蓁蓁。
沈在野的脸颊终于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非但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
这日子,一下子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相府里那些只会吟诗作对、争风吃醋的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面目模糊,乏善可陈。
而眼前的孟蓁蓁,像一只突然闯入麻雀群里的鹰。
不,她不是鹰。
她是一只……
一只盘踞在金库上,对每一枚铜钱都锱铢必较,谁敢伸手就敢亮爪子的……
貔貅?
这个比喻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发现,自己不仅不生气,甚至还有点……
喜欢?
对,就是喜欢。
喜欢她的胆大包天,喜欢她的理直气壮,喜欢她那一本正经要他写条子报账的可爱模样。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要有趣一万倍。
庭院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月光如水,却冰冷刺骨。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院子里侍立的下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能被无限放大,在这死寂中擂鼓。
他们的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能把脖子缩进腔子里,将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一棵树,任何没有知觉的东西都好。
相爷笑了。
那个笑容,他们太熟悉了。
那不是愉悦,不是温和,而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每当相爷露出这种表情,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
轻则家法伺候,重则人间蒸发。
而今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靶子,竟然是刚入门不到一月的主母,右相孟仲言的嫡女,孟蓁蓁。
完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这两个字。
站在廊下的管家福伯,额角的冷汗已经汇成溪流,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跟在沈在野身边多年,从沈在野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一直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左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主子的手段和脾性。
沈在野的权威,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挑衅。
这位新夫人,实在是……
太天真了。
她以为凭着一个“主母”的名头,就能管束住相爷?
她以为凭着右相府的势力,就能让相爷投鼠忌器?
何其可笑。
相爷最恨的,就是被人拿捏。
福伯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盘算,一会儿该怎么收拾残局。
是立刻备车将气得半死的主母送回孟府,还是先将人“请”到偏院冷静,等相爷气消了再说?
他身后的几个一等丫鬟,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她们都是相府里的老人,见过那些试图挑战相爷底线的莺莺燕燕们是什么下场。
最好的,也不过是卷铺盖走人,从此青灯古佛;惨一点的,人间再无此人。
这位孟夫人,容貌秀丽,气质端庄,看上去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犯了这种致命的错误?
竟然要相爷写条子报账?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偷偷地,飞快地瞥向那个站在月光下的纤弱身影。
孟蓁蓁站得很直。
她的背脊挺得像一杆迎风的翠竹,任凭周围的气压如何沉重,她自岿然不动。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素净淡然的模样。
这份镇定,在旁人看来,是无知者无畏的愚蠢。
但在沈在野眼中,却成了最致命的诱惑。
他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坦然和平静。
她不是在虚张声势。
她是真的这么想,并且真的这么做了。
她把他沈在野,当成了一个需要遵守她规矩的……
寻常丈夫。
这个认知让沈在野喉咙里的痒意更甚,那股笑意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
“咚。”
沉闷的脚步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丫鬟们吓得一哆嗦,几乎要跪下去。
福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在宽大的袖袍里死死攥成了拳头。
就连沈在野最亲信的护卫湛卢,那个常年面无表情如石雕的男人,此刻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的线条,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沈在野走到了孟蓁蓁的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巨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和压迫感的姿态。
空气里的弦,被拉到了极致,随时都会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