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啪”地一声合上账本,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我嫁过来的时候,嫁妆抬了一百二十抬,光是压箱底的银票就有十万两。我爹,当朝右相,每年私下给我的补贴,不下五万两。这相府,如今上上下下,吃穿用度,有一半是我的钱在填窟窿!”
沈在野脸上的最后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那里,如遭雷击。
他从来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
相府的开销,自有账房和管事处理,他只管朝堂上的杀伐决断,何曾过问过府中的银钱来路?
他以为,凭他的俸禄和皇帝的赏赐,养活一个相府,绰绰有余。
可他忘了,他养的,不止是一个相府。
还有一群环肥燕瘦的妾室,一群心思各异的幕僚,还有无数需要打点的关系。
这些,全都是要用真金白银去填的无底洞。
而他,竟然一直心安理得地,花着他最看不起的政敌,孟仲言的钱?
花着他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孟蓁蓁的嫁妆?
难以言喻的燥热,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是感动,不是温暖。
是羞耻。
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的难堪。
只听孟蓁蓁的声音还在继续,冰冷而决绝。
“所以,从今天起,立个新规矩。”
“相府公中,只负责府内日常杂项开支,以及下人月钱。其余所有人的个人开销,一律自负。”
“他沈在野,身为一家之主,他的俸禄,从下个月开始,必须一文不少地交到我这里来,由我统一入账。然后,我会按照市价,把他每个月该承担的伙食费、衣料费、炭火费,清清楚楚地算出来,从他的月钱里扣。”
“至于他那些个姨娘,想穿金戴银,可以。让她们自己掏钱去买!想吃山珍海味,也行。让她们自己花钱去外面酒楼订!”
“总而言之,一句话。”
孟蓁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快要瘫软在地的杨万青,一字一顿地说道:“吃我的,给我吐出来。拿我的,给我还回来。”
“从今往后,这相府,我孟蓁蓁当家。谁要是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伸手捞钱,就别怪我剁了他的爪子!”
院子里,死一寂静。
只有夜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
沈在野站在黑暗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这个女人,她根本不在乎什么主母的体面,不在乎什么夫妻的情分,她只想做个守财奴。
她真正在乎的,是钱!
是她的钱!
她嫁入这个被无数女人挤破了头都想进来的左相府,不是为了当风光无限的相爷夫人,而是为了当一个……
账房先生?
这个认知,比刚才那碗饭带来的冲击,要猛烈一百倍,一千倍。
它彻底颠覆了沈在野对这个女人的所有判断。
他以为她和其他女人一样,是攀附于男人的藤蔓。
可现在他才发现,她不是藤蔓。
她是一棵扎根在金银堆里的铁树!
谁敢动她的钱,她就敢用满身的刺去扎谁!
荒谬绝伦的感觉,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兴味,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这个女人,有意思。
比他府里那些只会争风吃醋,哭哭啼啼的女人,有意思多了。
他迈步从暗影中走出,玄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却又因他周身那股浑然天成的压迫感,而显得格外醒目。
院中原本已经低到尘埃里的下人们,在看清来人时,更是连最后一口气都要断绝。
他们一个个抖得如风中残叶,恨不得立刻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完了。
相爷来了。
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夫人如此……
“大逆不道”地处置管事,训斥相府,甚至还要“霸占”相爷的俸禄。
他们这些听见了不该听的秘密的下人,还能有活路吗?
沈在野的目光,淡淡扫过瘫软在地的杨万青,又掠过那一群战战兢兢的下人,最后,落在了屋舍廊下那个身姿挺拔的女人身上。
她就站在那里,灯笼的光晕勾勒出她秀丽的侧脸,神情平静,没有丝毫因为他的出现而动摇。
似乎他不是那个权倾朝野、能决定她生死的左相,而只是一个晚归的寻常住客。
沈在野心中那股被羞耻感灼烧的燥热,此刻已经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准备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打算先把眼前的闹剧揭过去。
毕竟,下人采买这种事,在他看来,不过是后宅妇人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
他真正想问的,是另一件,一件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夜深了,为些许小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他想说,让下人们都散了,他有要事与她商议。
他想问,她是如何提前洞悉太子要在宴席中做手脚的阴谋。
这件事,他安插在东宫的眼线,都只是捕获到半点的风声,她一个深居后宅的妇人,从何得知?
这背后,是否牵扯着她的父亲,右相孟仲言?
然而,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孟蓁蓁冷冷地打断了。
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目光依旧锁定在院中那群已经快要停止呼吸的下人身上,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冲着沈在野去的。
“相爷来的正好,省得我明日再派人去前院通传。”
她的声音不大,却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正好当着大家的面,把这新规矩立得明明白白。”
孟蓁蓁终于转过身,正视着那个站在庭院中央,浑身散发着凛冽气息的男人。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敬畏,没有爱慕,甚至没有恨意。
只有公事公办的疏离。
“从今往后,这相府里里外外的吃穿用度,每一笔,我都会亲自过问。”
她顿了顿,是故意留出时间,让沈在野消化这句话里蕴含的挑衅。
然后,她投下了一颗更响的惊雷。
“还有,相爷你的俸禄,从下个月起,每月初一,要如数上缴到我这里来。”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下人们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们听到了什么?
夫人……
要相爷上缴月钱?
这……
这是疯了吗?
这天下,有哪个女人敢管当朝左相要钱花的?
沈在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暗流。
孟蓁蓁完全无视了他那足以让朝堂百官心惊胆战的目光,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宣读着她的“新政”。
“我知晓相爷心怀天下,不拘小节。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她的逻辑清晰得可怕,条理分明得让人无法反驳。
“在外面,你是权倾天下的相爷,你想如何翻云覆雨,与我无关,我孟蓁蓁也管不着。”
“但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不容动摇的坚定。
“在这相府之内,我是圣上亲封、明媒正娶的主母。这家,就得我来管。家里的事,你,不能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