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酒坊偏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最终被陈卓仁一声干涩嘶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接”字打破。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水面,在徐天和杏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回姜府的路上,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徐天落后姜岁寒半步,几次欲言又止,眉头拧成了疙瘩。
杏儿则小步紧跟着,时不时偷瞄小姐平静的侧脸,小脸上写满了大大的问号。终于憋不住,扯了扯姜岁寒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蚋:
“小姐……杏儿不明白。咱们的酒……虽然……虽然不太好,”她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触怒了小姐,“可半价卖掉,也太亏了!咱们自己卖不行吗?哪怕七折、八折,慢慢卖,总能卖出去一些吧?那……那可是两万多斤酒啊!”
徐天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半价贱卖,简直是剜肉补疮!
姜岁寒的脚步未停,目光投向远处姜府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沉重的黑漆大门,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清醒:
“杏儿,徐天,你们觉得,‘姜家酒’这块招牌,现在在安县人心里,是什么?”
杏儿茫然地眨眨眼。徐天则脸色一黯,苦涩道:“怕是……与‘酸苦’‘劣质’‘卖不动’脱不了干系了。”
“没错。”姜岁寒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一旦我们开始自己降价甩卖,无论七折还是八折,都等于亲手把这‘劣质’‘不值钱’的标签,更深地钉死在‘姜家酒’这块招牌上!”
“人们只会记得,姜家的酒只配卖这个价,甚至更低!以后,我们哪怕酿出了琼浆玉液,再想卖回原来的价格,甚至想卖得更贵,难如登天!”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在她眼中跳跃,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光芒。
“声誉一旦跌入谷底,想再爬上来,付出的代价远超过那点蝇头小利。”
“陈卓仁接手,这些酒从此就姓‘陈’了。他卖得再便宜,那也是他陈记的事,脏水泼不到姜家头上。”
“姜家这块招牌,虽然暂时蒙尘,但根基还在。我们要的,是彻底洗掉它身上的酸腐气,而不是在烂泥潭里继续打滚,把自己也染得一身臭!”
徐天浑身剧震,如同醍醐灌顶!
他猛地抬头看向姜岁寒,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掌管账目多年,深谙成本盈亏,却从未站在如此高度去思考一个招牌、一个名号的深远价值!
小姐这哪里是剜肉补疮?
分明是壮士断腕,弃卒保车!
这份远超年龄的清醒、决断和深谋远虑,让他心底那点残留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
“小姐……老奴明白了!”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老奴目光短浅!”
杏儿似懂非懂,但看到徐先生如此激动,也明白小姐的决定必有深意,用力地点点头:“小姐最厉害了!”
接下来的两天,姜府后院通往酒窖的道路上,陈记的伙计和姜府临时雇来的力工,在徐天严密的监督下,如同蚂蚁搬家般,悄无声息地将一坛坛积压的酒水运出。
整个过程被刻意淡化,没有吆喝,没有张扬,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和搬运工压抑的喘息。
按照姜岁寒与陈卓仁最终敲定的价格:十年以上陈酿半价后每坛二十五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的半价后每坛十两,五年以下的新酿均价二两,总计一万二千两白银的巨款.
在最后一坛酒离开姜家地窖后,由陈卓仁的心腹账房亲自押送,沉甸甸地交到了徐天手中。
当徐天将厚厚一叠盖着安县最大钱庄“汇通”朱红印鉴的银票和一匣子现银捧到姜岁寒面前时,饶是他见惯了账目,双手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万二千两!
这几乎抵得上姜家鼎盛时期大半年的纯利!
有了这笔钱,姜家这艘眼看就要沉没的破船,终于有了修补舢板、重张风帆的底气!
姜岁寒的目光在那堆象征着巨款的银票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平静地移开,仿佛那只是一堆普通的纸张。
她对徐天说道:
“账房重开。府中一切用度,恢复正常。拖欠的下人月例,双倍补发。作坊那边……”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暂时维持现状,酒工们的工钱照发,但告诉他们,没有我的命令,一粒粮、一滴水都不许动!”
“是,小姐!”徐天郑重接过银票,心中激荡。
小姐这是要稳定人心,积蓄力量。
“还有,”姜岁寒拿起另一张银票,“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按照这张单子,采购上面的所有材料。”
她递过一张早已写好的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
上等精铜料若干斤、不同规格的熟铁板材、粗细不一的紫铜管、耐火的胶泥、上好的石灰、麻丝、蛋清、木炭,甚至还有几样规格奇特的铁制工具草图(用于卷管、铆接)。
“记住,分开几家铺子买,不要引人注目,尤其铜料,务必保证质地纯净。”
徐天看着清单上那些明显不是寻常家用的材料,尤其是那些工具草图,心中疑窦丛生,但他深知小姐必有深意,毫不犹豫应下:“老奴明白!”
“第二件事,”姜岁寒的眼神变得格外凝重,“拿着这张图纸,去寻安县手艺最好、口风最紧的铁匠和铜匠,不拘人数。”
“告诉他们,我需要他们按照图纸,精确打造这些部件。工钱给双倍,但必须签订保密契约,所有活计必须在姜府指定的工棚内完成,完成一件验收一件,不得私留图样,不得向外透露分毫!”
“若有违者,定要告到府衙。”
徐天接过那张折叠起来的图纸,入手便觉沉甸甸的。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只看了一眼,便倒抽一口冷气!
图纸上线条纵横交错,结构繁复精密得远超他的想象!
粗大的圆柱体、盘旋曲折的管道、各种奇形怪状的接口和阀门……
这根本不像任何他见过的器物!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撼,将图纸仔细收好,肃然道:“小姐放心,老奴定当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