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如同两颗冰珠,砸在刚刚还充满嘲弄笑声的空气里。
陈卓仁脸上的讥笑骤然凝固,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家所有存酒,”姜岁寒清晰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以目前安县市面上同等酒售价的一半,全部转让给陈记。”
“半价?”
陈卓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爆发出一阵洪亮而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贤侄女啊贤侄女!你当陈某是什么人?收破烂的善人吗?”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拍打自己的大腿,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半价?”他重复着,化作浓浓的鄙夷,指着窗外隐约可见的自家酒坊棚屋。
“我陈记自己酿的酒,尚且要精打细算,勤恳经营才能换回铜板!你姜家那些东西……”
他猛地收敛了笑容,带着毫不留情的刻薄。
“酸如败醋,浑似泥浆,入口苦涩如嚼黄连!那也能叫酒?那是连猪圈里的畜生都未必肯下口的酸水泔汤!半价?白送给我,我还嫌占地方,嫌它脏了我库房的地!”
他唾沫横飞,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姜家最后的尊严。
姜岁寒,依旧端坐如松。
陈卓仁那番刻毒至极的辱骂,如同泥牛入海,未能撼动她分毫。
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陈老板,两万五千斤酒,半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陈卓仁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姜岁寒平静的给他分析:
“安县的酒市有多大?”
“寻常百姓、酒楼饭庄、过往客商,一年能消耗多少?你们三家联手垄断,看似铁板一块,靠的是什么?”
“无非是联手压价,挤垮姜家后,再心照不宣地维持一个‘合理’的利润。”
“可若此时,市面上突然涌出两万多斤价格低廉的酒水……”
姜岁寒的唇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
“您说,那些被你们三家联手压制的酒贩、那些为了蝇头小利便背弃姜家的酒楼掌柜、那些精打细算的普通酒客……他们会选谁?”
“刘记?王记?还是这便宜得让人无法拒绝的货?”
“半价!意味着一个铜板就能买上一大碗!”
“那些码头扛活的苦力,那些街边讨生活的贩夫走卒,那些连饭都未必吃得饱的穷苦人家!他们会在乎酒是酸是苦?他们只在乎够不够烈,够不够便宜,能不能驱走这一身的寒气与疲乏!”
“姜家这两万多斤‘酸水’砸下去,顷刻间便能席卷安县最低端的酒水市场!”
姜岁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脸色开始发白的陈卓仁。
那无形的气势竟迫得这位久经商场的老板下意识后缩了一下。
“你们三家联手,费尽心机排挤姜家,为的不就是独占安县这碗饭?如今好不容易挤垮了最大的对手,眼看就能三分天下,坐享其成……”
“可若姜家釜底抽薪,将这积压的‘毒瘤’以半价倾泻而出,瞬间填满最低端的空缺!”
“那些原本捏着几个铜板犹豫着要不要买你们一碗薄酒的穷人,会毫不犹豫地扑向这便宜一倍的姜家‘酸水’!你们辛辛苦苦维持的低端价格体系,瞬间就会土崩瓦解!”
“你们三家怎么办?”
“也跟着降价?降到和姜家‘酸水’一样低?”
“那你们还有何利润可言?酿酒的粮食、人工、柴火,难道不要钱?不降价?眼睁睁看着那些最底层、却数量最为庞大的主顾,被姜家的‘酸水’抢个精光?”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笑,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三分天下?呵,只怕立刻就会变成——姜家的‘酸水’霸占底层,你们三家在稍高一点的位置上,为了争夺那剩下的、缩水的份额,争得头破血流!刘记的刘胖子,王记的王掌柜,还有你陈老板……”
她的目光在陈卓仁惨白的脸上扫过:“你们那点脆弱的同盟,还能维持几天?”
“不……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姜岁寒描绘出的可怕图景。
“我们三家联手……足以……”
“足以什么?”姜岁寒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足以联手抵制姜家的低价倾销?逼姜家把这些酒烂在库里?”
“姜家可以不顾一切,你们敢吗?”
她的声音如同冰凌相击,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
“您觉得,你们三家之间那本就建立在利益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同盟,还能维持多久?”
“到时候,刘记、王记为了自保,必然会疯狂降价,以求夺回市场。”
姜岁寒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陈卓仁耳中,也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他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如果陈记拿下这批酒水,可以用比刘记、王记他们目前出货价还要低上至少三成的价格,将这些酒迅速倾销出去。”
“即便另外两家采取降价措施,有这两万多斤半价得来的酒水做底气,进可攻,退可守。是继续降价挤垮他们,还是适时收手……主动权,不就牢牢握在您的手中了吗?”
“反之,”姜岁寒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的陈述,却字字诛心,“若今日拒了这半价之酒,拒了这天赐良机……您猜,我这走投无路之下,会不会索性将这两万多斤酒,以比半价更低,甚至亏本的价钱,直接抛向市井?”
“到那时,安县酒价必然雪崩。最先被这低价狂潮冲垮的,会是谁家根基最浅的酒坊?是刘记?王记?还是……您陈记?”
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动作从容不迫。
杯沿离开唇边时,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水痕。
“这半价的两万多斤酒,是姜家给世伯的一份厚礼。”
她的声音轻缓下来,却带着千钧之力。
“接,则陈记独占鳌头,安县酒市格局改写,指日可待。不接……”
她放下茶杯,目光坦然迎上陈卓仁那双因剧烈内心挣扎而瞳孔收缩的眼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足以让人夜不能寐的停顿。
“……则鱼死网破,玉石俱焚。陈老板,您是生意场上的老行尊,这笔账,想必比我算得更清楚。”
偏厅内一片死寂。
前店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彻底隔绝。
空气凝固了,连那几盆兰花的叶片都似乎停止了微不可察的颤动。
唯有陈卓仁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脸上的讥诮、嘲弄、精明世故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震惊、贪婪、狂喜、忌惮、恐惧……
种种情绪如同沸水中的气泡,在他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底下翻腾、冲撞。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端坐如松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这哪里是什么丧父失怙、走投无路、可以随意拿捏的孤女?
这分明是一条潜藏深渊、不动则已、一动便要搅动风云的幼蛟!
她的话语,字字句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心底最隐秘的算计和最深的恐惧。
那两万五千斤半价的酒……
巨大的利润如同散发着致命甜香的蜜糖,诱得他心尖都在发颤。
可这蜜糖之下,包裹的却是足以颠覆整个安县酒市的剧毒!
是引爆三家脆弱联盟的雷管!
更是将他陈记推上风口浪尖、置于烈火上炙烤的熔炉!
接?
还是不接?
额角,一滴冰冷的汗珠,正沿着他鬓角悄然滑落。
“陈老板,接还是不接?”
姜岁寒的声音仿若从灵魂深处响起,震得陈卓仁心神俱颤。
“我……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