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进姜府那扇尚带着清洗后湿气的黑漆大门时,额上早已沁出一层薄汗,后背的粗布短褂洇湿了一小片,紧紧贴在脊梁上。
回来的路上,徐天的心一路往下沉,沉得比那酒窖最底层的积水还要冰凉。
他几乎能想象出大小姐听闻这消息时那骤然冷下去的眼神,以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姜家,将因这接二连三的闭门羹而陷入何等绝望的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沉重,穿过庭院里那刻意压抑、却又弥漫着无声惶恐的寂静,走向内院书房。
脚步落在青石板路上,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书房的门半开着,里面很安静。
徐天停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阳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临窗的书案上,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姜岁寒正坐在那片光晕里,背脊挺直如青竹,微低着头,全神贯注。
她左手轻轻压着案上一张摊开的大幅宣纸,右手则捏着一截烧得乌黑的柳木炭条,正在纸上快速地勾勒着。
炭笔划过纸面,发出细密而稳定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
她下笔毫不犹豫,线条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冰冷的秩序感。
纸上渐渐显露出一个徐天从未见过的复杂结构。
粗壮的圆柱体层层相套,其间由无数蜿蜒的管道连接,管道或粗或细,彼此嵌套、盘旋、折返,构成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立体迷宫。
一些节点处还标注着他看不懂的符号和尺寸数字。
案角,摊开着一本薄薄的工匠图册,书页停留在描绘水车构造的那一页。
但姜岁寒笔下所绘之物,其复杂程度远超那图册百倍。
杏儿垂手侍立在书案另一侧,大气不敢出,一双杏眼好奇地盯着那纸上不断生长的奇异图形,又忍不住偷瞄小姐专注得近乎肃穆的侧脸。
那鹅黄色的襦裙衬得她肤色如玉,几缕未束好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眉头微蹙,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那炭笔划过的不是纸张,而是通往某个惊世秘密的路径。
徐天不敢惊扰,默默站在一旁,直到姜岁寒手中的炭笔在一个精巧的螺旋冷凝管节点处稳稳收住,留下一个饱满圆润的端点。
“小姐,”徐天这才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将手中那两封拜帖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刘记和王记……都回绝了。”
他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磨损的鞋尖上,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失望或怒气。
炭笔被搁在砚台边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姜岁寒抬起头,脸上既无意外,也无愠怒。
她甚至没有去问拒贴的缘由,目光平静地掠过徐天微微佝偻的肩背,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株被烈日晒得有些蔫头耷脑的石榴树上。
“意料之中。”她的声音和那炭笔搁下的声音一样轻,却异常清晰,从桌子上抽出一张拜帖递给徐天。
“麻烦再跑一趟陈记吧。”
徐天接过拜帖,看着上面“陈记酒坊陈卓仁亲启”的字样,又看了一眼书案上那幅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精密的“怪物”图纸,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某种模糊的期待,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原来,小姐早有预见。
他不再多问,躬身应道:“是,小姐。”
转身快步离去。
那“沙沙”的炭笔摩擦声,在他身后重新响起,稳定得如同心跳。
当徐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恍惚神情,再次踏入书房时,已是申时初刻。
阳光西斜,给书房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小姐!”徐天的声音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微颤,“陈记……陈老板接了拜帖!让您申时三刻过府一叙!”
那“沙沙”声终于彻底停歇。
姜岁寒放下炭笔,看着图纸上那已然成型的、结构复杂得令人目眩的蒸馏塔,微微呼出一口气。
她拿起旁边一块沾湿的细棉布,仔细擦拭着指尖沾染的炭黑墨迹。
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动作从容不迫。
“备车。”她只说了两个字。
陈记酒坊位于安县西市最热闹的地段之一,门面气派,三间阔大的铺面打通,悬挂着崭新的“陈记佳酿”金字招牌。
铺子里人来人往,伙计吆喝着搬酒、招呼客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酒香、汗味和市井喧嚣的热烈气息,与姜家那死气沉沉的酒窖和门可罗雀的铺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姜岁寒带着徐天和杏儿,被一个小伙计引着,穿过前店喧嚣的人流,步入后院一间待客的偏厅。
厅内陈设颇为讲究,红木桌椅擦拭得油光锃亮,墙角高几上摆着几盆应景的兰花,墙上挂着“和气生财”的匾额。
只是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属于低度发酵酒的甜腻酸气,依旧顽固地渗透进来,挥之不去。
陈记老板陈卓仁早已候在厅中。
他约莫四十出头,身材中等微胖,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直裰,腰间系着玉带,面皮白净,留着两撇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八字胡,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世故。
见姜岁寒进来,陈卓仁立刻堆起满脸的笑容,快步迎上,拱手道:“哎呀呀,姜贤侄女!快请坐,快请坐!”
他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热情,目光却在姜岁寒身上迅速扫过。
掠过她素净的衣裙、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沉静得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眼睛时,那热情的笑容底下,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评估和算计。
“劳烦陈老板久候。”姜岁寒微微屈膝还礼,动作标准而疏离,随即在主客位的椅子上安然落座。
徐天和杏儿垂手肃立在她身后。
“唉!”陈卓仁重重叹了口气,在主位坐下,脸上适时地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捻着胡须。
“令尊大胜兄的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唉!贤侄女,节哀,千万要节哀顺变!”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密切留意着姜岁寒的反应。
姜岁寒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端起手边小几上伙计刚奉上的粗瓷茶杯,揭开盖子,氤氲的热气带着劣质茶叶的陈涩味扑面而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杯中沉浮的粗梗茶叶,并未饮下。
陈卓仁见她反应平淡,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关切起来。
“贤侄女,家中遭此大变,想必……诸多不易?又卷入官司……唉,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他拍着胸脯,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
姜岁寒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陈卓仁,那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多谢陈老板挂怀。官司之事,幸赖县令大人明察秋毫,已还我清白。”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今日冒昧登门,实为家父身后遗留的些许产业琐事,想与世伯商谈。”
陈卓仁脸上的关切笑容微微一僵,捻着胡须的手指也顿了顿。
这丫头,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那场几乎置她于死地的风波?
他干咳一声,端起茶杯掩饰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哦?贤侄女但说无妨。能帮衬的,我义不容辞!”
厅内短暂的安静下来,只有前店隐约传来的嘈杂声。
徐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
杏儿更是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姜岁寒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红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一声。
她抬起眼,目光笔直地投向陈卓仁,没有任何迂回,开门见山,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所有虚伪的寒暄:
“陈世伯,姜家酒坊尚存新老酒水,总计两万五千斤。我想请您,全部接手。”
“噗——!”
陈卓仁刚啜到嘴里的一口热茶,猛地喷了出来!
茶水溅湿了他宝蓝色的绸缎前襟,留下深色的水渍。
他也顾不上了,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脸上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嗤笑取代。
“咳咳……贤、贤侄女?”
他一边狼狈地用手帕擦拭着前襟,一边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姜岁寒,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讥诮。
“你莫不是……悲伤过度,急糊涂了?还是被那牢里的阴气侵了脑子?”
他索性放下手帕,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姜岁寒,语气充满了毫不留情的奚落:“接手?接手你姜家那两万多斤卖不出去、堆在窖里都快变成醋的‘宝贝’?”
“贤侄女啊贤侄女,安县谁人不知,你爹姜大胜,就是被那堆压垮了脊梁骨的‘宝贝’给生生愁死的!如今你倒好,要把这烫手的山芋,甩给我陈某人?”
他嗤笑摇着头,手指关节在红木椅扶手上敲得笃笃作响,仿佛在敲打一个不懂事孩子的痴心妄想。
徐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杏儿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
姜岁寒却依旧端坐着,身形纹丝未动,连眼睫都未曾因这刺耳的嘲讽而颤动分毫。
等陈卓仁的笑声渐渐平息,只余下几声带着嘲弄余韵的轻咳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泓深潭:
“半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