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刘记酒坊后院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酸馊气,混杂着劣质酒糟的腥甜和发酵过头的腐味,黏糊糊地贴在人的口鼻上。

刘记老板——刘贵,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四仰八叉地瘫在廊檐下竹躺椅上,粗布短褂敞开着。

他嘴里叼着根细竹签,眯缝着眼,惬意地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一个矮墩墩的小伙计正跪在他脚边,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锉刀打磨他脚指甲上厚厚的老茧。

“刘爷,姜家……姜家那个刚放出来的大小姐,差人递了拜帖!”

一个小厮踩着满院横流的污水和酒糟渣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粗劣的土黄色纸笺,边缘毛毛糙糙。

“姜家?”刘贵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眼皮都没抬,只用竹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

“哪个姜家?哦——姜大胜那死鬼家?他那闺女?啧,晦气!”

他懒洋洋地朝小厮伸出肥厚的手掌。

小厮赶紧把那张粗糙的纸帖递过去。

刘贵两根指头捏着帖子一角,仿佛捏着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远远地举到眼前,眯着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勉强辨认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墨字。

“姜……岁……寒?”他念得磕磕绊绊,随即嘴角猛地向下一撇,扯出一个极尽鄙夷的弧度。

“哈!就是那个刚弄死亲爹、从死牢里爬出来的黄毛丫头?”

他嗓门陡然拔高,像破锣敲响,震得廊檐下几只打盹的苍蝇都嗡嗡飞起。

“她也配给老子递帖子?也配登我刘记的门?!”

话音未落,他捏着拜帖的手指猛地一弹,动作轻佻而充满侮辱。

那张单薄的纸片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飘落在廊下角落里一个敞着口的粗陶大缸里。

缸里腌着半缸发黑发臭的烂菜帮子,浑浊的卤水面上浮着一层灰白的霉膜。

拜帖一沾那污糟的卤水,瞬间被浸透、染污,软塌塌地沉了下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圈油腻的涟漪。

“我呸!”刘贵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重新躺回竹椅,声音里满是赤裸裸的轻蔑和市侩的刻毒。

“克死了亲爹,克倒了家业,一身晦气!还想学人做生意?回家抱着她爹的牌位哭丧去吧!别脏了老子的地界!滚!”

旁边几个光着膀子、正费力搅动大缸里酒糟的帮工,发出一阵哄然大笑,粗嘎的笑声在酸腐闷热的空气里撞来撞去,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

小厮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王记酒坊。

王财端坐在一张打磨得油光水滑的红木书案后,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面直裰,袖口露出雪白细布中衣的边儿,一丝不苟。

他保养得宜的手指,正捏着一柄小巧的银质裁纸刀,刀柄上嵌着一小粒温润的绿松石。

他动作从容优雅,刀锋轻轻划过一封拜帖的封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当拜帖展开,“姜岁寒”三个娟秀却略显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时,王财捏着银裁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随即,他那张圆润和气的脸上,缓缓漾开一个极其标准的、商人特有的笑容,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嘴角恰到好处地向上弯着。

只是那双嵌在笑容里的眼睛,却像冬日结了薄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片幽深的、审视的冷光。

“哦?是姜家侄女啊……”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腔调,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放下银裁刀,两根手指拈起那张拜帖,像拈起一片枯叶,轻轻晃了晃。

“唉,”他长长地、充满“惋惜”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姜兄……大胜兄,真是可惜了。正当壮年,就这么……唉!”

他摇着头,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接着,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拜帖,落在垂手肃立在书案前、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色沉郁的徐天脸上。

那目光看似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如同细密的针尖。

“徐先生,烦请转告姜小姐。”王财脸上的假笑纹丝不动,声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

“她如今尚在孝期,新丧父尊,正是悲痛欲绝、守制尽孝之时。这生意场上的蝇营狗苟,铜臭熏天,最是污浊不堪,也最易冲撞了先人的在天之灵啊!”

他轻轻将那张拜帖放回书案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下一件易碎的瓷器,可那姿态分明是弃之如敝屣。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他顿了顿,语气里那份虚假的“关切”更加浓重,却也更加刺耳。

“又刚经历了这般……家门剧变,还是该待在深闺,静心守孝,抚平伤痛才是正理。这抛头露面、奔波劳碌之事,岂是她一个弱质女流该操心的?莫要再让亡者魂魄难安了。”

他拿起书案上一块雪白的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裁开封套的银质小刀,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锋利的刀刃在布巾下闪着冰冷的微光。

“生意上的事嘛,”他擦完刀,将布巾随手丢开,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缺,却再无半分暖意,“等姜小姐出了孝期,心境平复了,若有缘法,再谈也不迟。送客。”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如同盖棺定论。

侍立在一旁、穿着干净青布衫的小丫鬟立刻上前一步,微微屈膝,对着徐天做了一个无可挑剔却冰冷无比的“请”的手势。

那姿态,无声地将他和那封被弃置的拜帖,一同归入了需要立刻清除的“污秽”之列。

徐天踏出王记那扇沉甸甸、刷着黑亮大漆的厚重门板,正午灼热的阳光兜头泼下,刺得他眼前一阵发花。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后背那件浆洗得发硬的青色长衫下,早已被一层黏腻的冷汗浸透,此刻被热风一激,紧贴着皮肉,激起一阵寒噤。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心,周遭市声喧沸——小贩的吆喝、车马的轱辘声、孩童的嬉闹——所有声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灌入耳中。

唯有胸膛里那颗心,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擂鼓般清晰可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被轻慢和羞辱后残留的钝痛。

刘贵那粗鄙刻毒的唾骂和王财那绵里藏针、杀人不见血的“关怀”,如同两把淬了不同毒液的匕首,交替着在他脑中反复穿刺。

姜家,还能好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