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姜岁寒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乱麻的干脆:
“知道了。”
她站起身,目光投向厅外。
“带我去酒窖。”
徐天一愣,随即立刻应道:“是,大小姐。这边请。”
他连忙起身引路。
通往酒窖的路阴暗而曲折,深入姜府后院的腹地。
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冰冷,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踩上去软腻无声。
空气变得越来越沉滞,光线也迅速黯淡下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开始弥漫,越来越浓烈——
那是陈年酒糟发酵后特有的酸腐气,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土腥味、木头受潮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腐败的气息。
这气味沉闷、黏稠,带着一种衰败的、被遗忘的窒息感,直往人的鼻腔和肺腑里钻。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一股更浓郁、更浑浊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般猛地扑面涌出!
姜岁寒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由粗糙山石垒砌而成的拱形地窖,深不见底。
窖顶很低,巨大的条石横亘,上面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在脚下积起一洼洼浑浊的水坑,发出单调而阴森的“嘀嗒”声。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挂在石壁上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油灯,勉强投下几团昏黄摇曳的光晕,反而将巨大的酒坛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扭曲晃动。
无数大小不一的陶制酒坛,沉默地矗立在阴冷的黑暗中。
它们排列得并不整齐,有些高大齐胸,需仰视;更多的则是半人高的粗陶大瓮,沉默地蹲踞在阴影里。
坛身大多沾满灰尘和滑腻的苔痕,许多坛口只用干裂的泥块或破旧的油布草草封着。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死寂的、被遗弃的绝望气息。
角落里,几只老鼠被突然的光亮惊动,“吱”地一声尖叫,飞快地窜入更深的黑暗里。
姜岁寒的眉头蹙得更紧。
她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半人高酒坛前,坛口封着的油布早已破损。
徐天连忙上前,取过旁边一个挂在石钉上的、同样沾满污渍的长柄竹酒舀。
“就这坛。”姜岁寒示意。
徐天小心地揭开那破烂油布的一角,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
他用酒舀探入坛中,浑浊的酒液被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泛着微黄的乳白色,像是稀释了的米汤,里面还悬浮着无数细小的、肉眼可见的浑浊颗粒和絮状物。
姜岁寒接过那柄冰冷的竹酒舀。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浑浊的酒液凑近鼻端。
一股极其浓烈、直冲脑门的酸腐气混合着劣质酒精的刺鼻气味,瞬间狠狠撞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如此霸道,如此熟悉!
刹那间,她眼前猛地闪过现代实验室里那摔碎的玻璃量杯,那股带着金属锈蚀感的致命甜腻酒气仿佛再次弥漫开来!
胃部条件反射地一阵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强压下生理的不适,眼神却更加冰冷锐利。
她微微倾斜酒舀,将一小口浑浊的酒液含入口中。
那一瞬间,仿佛不是酒,而是一口混合着馊水、铁锈和劣质醋精的液体炸弹在舌尖轰然炸开!
酸!
尖锐得如同无数细针攒刺,瞬间麻痹了味蕾。
涩!
像未成熟的柿子皮,粗粝地刮过整个口腔,留下难以忍受的干涸。
苦!
紧随其后,并非清冽的酒苦,而是植物腐败、发酵失败的霉苦,带着泥土的腥气。
浊!
那些悬浮的颗粒物在齿间摩擦,带来令人作呕的沙砾感。
淡!
在如此猛烈的感官轰炸下,那点可怜的、微乎其微的酒精度数,顶多七八度几乎被完全掩盖,只剩下水一样的寡淡无力感。
这哪里是酒?!
这分明是酿造失败的泔水!
是发酵失控的酸腐汁液!
是连最劣质的工业酒精兑水都不如的垃圾!
“噗——!”
姜岁寒猛地将口中那口“酒”狠狠喷在了地上!
浑浊的酒液溅落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迅速渗开一片污渍,散发出更浓烈的酸腐气。
“啪嚓!”
一声脆响,打破了酒窖死寂的呜咽!
那只粗陋的竹酒舀被她狠狠摔在脚下的石地上,瞬间碎裂开来!
竹片飞溅!
“这也能叫酒?简直是马尿!”
姜岁寒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极度的嫌恶而微微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颤音,在空旷阴冷的酒窖里轰然回荡,震得头顶凝结的水珠都簌簌落下几滴!
当然,她绝不会承认小时候喝过马尿!
她指着那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墓碑般的酒坛,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一种近乎荒诞的鄙夷:
“酒体浑浊如泥浆!气味酸腐如泔水!入口苦涩如黄连!寡淡如水!这种东西,喂猪猪都嫌弃!也配拿出来卖钱?!难怪被人挤兑得走投无路!”
徐天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尖锐到刻薄的评价惊得目瞪口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掌管账目,对酒质好坏虽不精通,但也知道自家低年份的酒确实……不上台面。
可被如此直白、如此激烈地斥为“马尿”“猪食”,还是让他感到一阵难堪和绝望。
“大小姐,其他几家低年份的酒也是同样如此。”
姜岁寒瞪了徐天一眼,胸口剧烈起伏。
方才那口劣酒带来的强烈不适感还在口腔和食道里灼烧,带着金属锈蚀感的死亡记忆与此刻的酸腐苦涩交织翻腾,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浓重霉腐味的空气涌入肺腑,非但没有压下那股恶心,反而更添一股令人作呕的湿冷。
她猛地闭上眼。
黑暗中,现代实验室的景象却无比清晰地浮现——
光洁的不锈钢蒸馏塔闪烁着冷凝的金属光泽,精密的温度计刻度清晰,冷凝器中的水流循环不息发出低沉的嗡鸣,纯净透明的酒液如同山泉般汩汩流出,带着纯粹而强烈的谷物芬芳……
那才是真正的酒!
力量的精华,技艺的结晶!
再睁开眼时,酒窖里那一片片在昏暗中沉默矗立的巨大陶坛,那浑浊不堪的酒液,那弥漫不散的酸腐气息……
这一切的一切,在她眼中不再是绝望的负担,而是……
一个敛财的契机!
一个疯狂而炽热的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在她心底最深处炸开,疯狂地蔓延、生长!
既然这世上的“好酒”,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勉强入口的劣物。
既然这些古人喝惯了“泔水”……
那她为何不能,用这具身体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和知识,点燃那沉寂的炉火,转动那精密的蒸馏塔,让真正的、足以让整个王朝为之颤抖倾倒的琼浆玉液,从姜家这破败的酒坊里,奔涌而出?!
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
她低头,看到自己刚才摔碎酒舀时,一片尖锐的竹片崩到了脚边。
她缓缓弯腰,将那锋利的竹片捡了起来。
竹片的断口参差不齐,带着粗粝的纤维,硌着她的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
这痛感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姜岁寒握紧了那片竹刃,仿佛握住了破开这腐朽泥潭的利剑。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酒窖阴冷的黑暗,投向那被厚重木门阻隔的外界天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丝近乎锋利、带着无尽野心的弧度。
“徐天。”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沉稳,却蕴含着一种让空气都为之震颤的力量。
“在!”徐天一个激灵,连忙应声,背脊下意识地挺得更直。
“帮我给‘刘记’的刘老板发拜帖,我要去拜访他。”
在开始行动之前,这些酒需要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