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岁寒不再看那些仓皇的背影,抬步,稳稳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旧日安稳如今却只余颓败的门槛。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窥探的视线,也将一片狼藉和亟待重整的河山,关在了门内。

给姜大胜上完香,姜岁寒回到住所。

温热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浴桶边缘精致的雕花。

姜岁寒将自己深深沉入漂浮着几片干花瓣的热水里,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终于在这片温暖中缓缓松弛下来。

牢狱的阴冷、公堂的肃杀、一路归来的审视目光,仿佛都被这滚烫的水流冲刷、剥离。

她抬起手臂,水珠沿着细腻的肌肤滚落。

这具身体还很青涩,骨架纤细,带着少女特有的单薄,但皮肤却是难得的莹润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氤氲水汽中泛着柔润的光泽。

胸口微微的起伏显露出正在悄然发育的曲线,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

她看着水中倒影,一张脸因热气蒸腾而泛起淡淡的红晕,眉眼间依稀可见原主记忆中的轮廓——杏眼,琼鼻,小巧的菱唇。

只是那眼神,早已脱胎换骨。

曾经的温顺怯懦被洗去,沉淀下来的是深潭般的沉静和一丝掩藏极深的锐利,如同初露锋芒的剑胚,正朝着惊心动魄的方向蜕变。

姜岁寒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

水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滑落。她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原主关于账房徐天的记忆碎片。

一个寒窗苦读却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徒四壁,眼看就要饿毙街头。

是姜大胜,在一次偶然的路过时,看到这个清瘦的书生饿晕在自家酒坊的后巷口,一碗温热的米粥救了他的命,也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姜府账房。

这一待,就是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里,他守着那些枯燥的账册,精打细算,从无错漏,也从无二心。

姜大胜曾感慨,徐天此人,心思缜密,品性端方,可惜被这世道埋没了。

这份记忆带来的信任感,成为姜岁寒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换上干净素雅的鹅黄色细布襦裙,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姜岁寒推开房门,走向姜府那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会客厅。

一路行来,府邸的气氛已然大变。

方才的惶恐混乱被一种压抑的、战战兢兢的安静取代。

洒扫的下人看到她远远走来,立刻垂手肃立,屏息凝神,目光不敢有丝毫斜视。

偶尔有被清理出门的人,抱着简单的包袱,在管事冷厉的目光注视下,低着头匆匆从侧门离开,脸上写满不甘或惶惑,却无一人敢喧哗。

一种无声的秩序,正在铁腕之下迅速重建。

会客厅内,弥漫着淡淡的陈年木料和墨香混合的气息。

窗明几净,显然刚刚被匆忙而仔细地打扫过。

徐天早已垂手肃立在厅中,身姿笔挺,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

他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方几上,整整齐齐地摞着几本厚重的蓝皮册子,旁边还摊开着一卷素白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小楷。

看到姜岁寒进来,徐天立刻躬身行礼:“大小姐。”

他的声音比方才在门口时更加沉稳,却也透着一丝紧绷。

“坐。”姜岁寒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那些账册上,“说吧。”

“是。”徐天依言在侧面的绣墩上小心地坐了半边,脊背依旧挺直。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册子,手指划过一行行墨迹清晰的数字,声音清晰而平缓,如同他拨了二十年的算盘珠,每一个音节都落在实处:

“禀大小姐,府中现银,库房清点,实存纹银五百三十两整。”

这个数字念出来,连徐天自己的声音都微微涩了一下。

偌大一个姜府,曾经安县首屈一指的酒商,账上竟只剩这点散碎银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县城内,尚有铺面四间。东街‘醉仙居’酒肆一间,西市临街铺面两间,南城米粮铺一间。其中,西市两间铺面因…因老爷生前生意受阻,已近两月无人问津,处于半歇业状态。”

“家中酿酒作坊,尚余两处。城西老坊,占地较大,有酒工十二人;城南新坊,稍小,有酒工八人。目前两坊皆已停工月余。”

徐天的声音低沉下去:“库房现存酒,共计一千二百五十坛。按年份分,十年以上陈酿,仅余一百二十五坛;五年以上、十年以下者,七百五十坛;其余三百七十五坛,皆为近五年新酿。按每坛二十斤计……”

他快速心算了一下。

“这些存酒,总计两万五千斤酒。”徐天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忧虑和一种被现实重压的疲惫。

“本是老爷预备着在秋冬两季销往府城及邻县的大宗货物。按往年行情,本应在这几月内尽数换成现银,以作周转及来年收粮之用。然而……”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自去年底,县里新起了‘刘记’‘王记’‘陈记’三家酒坊。他们不知从何处得了新方,酿出的酒虽不算上品,却胜在价廉,且三家沆瀣一气,联手排挤我姜家。”

“他们先是压低酒价,后又买通、胁迫我们原有的酒贩、酒楼掌柜,甚至不惜亏本,也要断了我们多年经营的销路。老爷为此多方奔走,心力交瘁,却收效甚微。”

“原有的主顾纷纷转向那三家,我们的酒……便积压了下来。”

他指了指那摞账册:“如今,府中日常嚼用、下人月例、两处作坊的维持、铺面的租金,样样都要开销。这五百三十两现银,若无进项,恐……恐支撑不了太久。”

徐天说完,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更衬得室内空气沉重。

五百三十两银子,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姜岁寒的心口。

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那张青涩脸庞上美人坯子的轮廓在凝重的神色中显得更加清晰,也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压力。

四间半死不活的铺子,两处停工的作坊,两万多斤卖不出去的存酒……

这就是姜大胜留下的烂摊子,也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拿过一本账册,从头开始翻阅。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徐天垂着眼,不敢看主位上的少女,只能听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少女翻阅账册的声音。

他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那磨损的袖口布料。

“我们的酒,质量如何?”

徐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小姐会问这个:“这……姜家酒在安县也算小有名气……”

“我要听实话。”姜岁寒直视徐天的眼睛。

老账房犹豫片刻,终于坦白:“近年来确实……有所下滑。老爷为了降低成本,减少了粮食配比,发酵时间也缩短了……”

姜岁寒听后,心中叹了一口气。

赖不着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