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衙门外,安县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如同夏日的蚊蝇,盘旋在午后滞重的空气里。

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洞开,所有的目光瞬间像被磁石吸住般投了过去。

姜岁寒走了出来。

仅仅几天牢狱,那身原本合体的细布衣裙已揉搓得不成样子,沾满了草屑和难以言喻的污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宽大得显出几分伶仃。

她瘦了许多,下颌线条显得愈发清晰,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睑下透着浓重的青影。

然而,当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时,那里面却找不到一丝往日的怯懦与迷茫,只剩下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后的冷冽与沉寂。

仿佛一柄蒙尘的古剑,终于脱鞘而出,寒光内蕴。

喧嚣的人群在她目光的逼视下,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那些曾经唾骂过“毒妇”“煞星”的嘴脸,此刻在日光下显得有些扭曲和尴尬。

鄙夷与愤怒并未完全消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当众推翻认知后的茫然与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份陡然转变的敬畏。

复杂的视线交织在她身上,如同无形的蛛网。

“小姐!”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跪在她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杏儿对不起小姐!杏儿不该乱说话……”

姜岁寒低头看着这个在原主记忆中总是怯生生的小丫鬟,心中五味杂陈。

但此刻,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悔恨。

“起来吧。”姜岁寒声音平静,伸手扶起杏儿,“你只是说了自己看到的事,不怪你。”

姜岁寒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

与其他下人说假话相比,杏儿只是说了她看到的事情。

她能顶住某些人的压力已实属不易。

而且,一边是老爷,一边是小姐,杏儿当时也是不知所措。

“小姐,您受苦了!”说着,杏儿掉起泪珠。

“我们回家吧。”姜岁寒握住杏儿的手掌,轻声道。

“回家”短短两个字,落在杏儿耳中,却重如千钧。

姜府那两扇曾经象征殷实的大门,在姜岁寒眼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破败气息。

门楣上代表喜庆的红绸早已褪色发白,被风吹雨打得支离破碎,像垂死的蝶翼般耷拉着。

门环上的黄铜兽首蒙着厚厚的灰尘,黯淡无光。

一种无形的颓丧感,如同潮水般从门缝里、从墙头上弥漫出来,沉甸甸地压向归人。

大门前的白灯笼下,黑压压地站满了姜府的下人。

男女老少,粗使的婆子、洒扫的小厮、内院的丫鬟,个个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水面。

他们低着头,目光却像受惊的兔子,小心翼翼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偷偷觑着一步步走近的姜岁寒。

震惊、惶恐、茫然、一丝残留的怀疑,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兔死狐悲。

老爷暴毙,主母下狱,管家伏法,如今唯一的主子,竟是这个刚从死牢里放出来的、曾经温顺得近乎懦弱的大小姐。

姜家的天,塌了又塌,而他们这些依附于姜家的蝼蚁,命运又将被这劫后归来的少女带向何方?

每一道偷瞄的目光里,都藏着对未知未来的巨大不安。

姜岁寒的脚步停在门前冰冷的石阶下。

她没有立刻跨入那象征着“家”的门槛,目光缓缓扫过门前垂首肃立的人群,如同检阅一支溃败的军队。

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让被扫视到的人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嚣和风吹过门楣上破败红绸的细微呜咽。

“徐天。”姜岁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站在人群靠后位置的一个中年文士猛地一颤,似乎没料到会第一个被点到名字。

他约莫四十余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青色长衫,身形瘦削,面容清癯,颧骨有些高,嘴唇习惯性地抿着,透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落魄感。

他是姜府的账房先生。

徐天慌忙分开前面的人,小步快趋到最前面,深深弯下腰去,姿态恭谨却又不卑不亢:“大小姐,老奴在。”

声音带着长期拨算盘珠子的微哑。

“即日起,府中大小庶务,暂由你代行管家之职。”

姜岁寒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将府中所有田产、店铺、库房、银钱、人丁,事无巨细,整理清楚。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详尽的册子,并听你亲口禀报。”

她的目光落在徐天低垂的头顶。

“府中现下人心浮动,乱象丛生。第一件事,给你半个时辰,把那些心不在姜家、手脚不干净,或是与王氏、姜福过往甚密的下人,统统给我清出去!不必回禀,直接结算工钱,即刻离府!一个不留!”

字字如冰珠,砸在青石板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下人的心上!

人群里瞬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少人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惊恐地看向姜岁寒,又飞快地垂下,生怕与那双冷冽的眼睛对上。

与王氏、姜福过往甚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是一道催命符!

谁没受过管家一点“关照”?

谁没给主母院里的丫鬟婆子行过方便?

此刻,这些往日的人情往来,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徐天心头剧震,猛地抬起头。

他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看到了姜岁寒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冰冷的锋芒,那绝不是一个十六岁闺阁少女该有的眼神!

这雷霆手段,这杀伐决断……

这真的是那个他看了十几年、连高声说话都不敢的姜岁寒?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随即又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隐约的、被信任的激荡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腰弯得更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斩钉截铁:“老奴……遵命!定不负大小姐所托!”

他再次深深一揖,立刻转身,目光如电般扫向身后噤若寒蝉的人群,那常年拨算盘的手指此刻却透出掌控生死的威严。

“都听到了?还杵着干什么?各归各位!该做什么做什么!半个时辰后,大小姐要看到该走的人一个不留!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账房先生少有的厉色。

人群轰然散开,如同受惊的鸟雀,脚步慌乱地奔向府内各处,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惶恐气息。

清理门户,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