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得有些反常。
张老五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先前的轨迹：每日清晨巡视院落，午后于树下静坐练剑，黄昏时分，则雷打不动地开始擦拭李尘。
只是，他多了一个新的习惯——他开始和李尘“说话”了。
“老伙计，今天日头不错，多晒晒，能去去你骨子里的锈气。”他把李尘斜靠在石桌上，让阳光均匀地洒满剑身。
“唉，你这刃口还是太钝了，像根铁尺。可惜啊，我这点月钱，可请不起城里那几位有名的开锋师傅。”他一边用棉布擦拭，一边絮絮叨叨。
“不过你也别看自己现在这副丑样。想当年，我用的那把‘黑风’，比你还破，坑坑洼洼的，不也照样陪我在万军之中，取了敌方上将的首级？”
李尘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日光浴”和“战意精油SPA”，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这几乎成了他与新主人之间独有的交流方式。
【谁是你老伙计？我灵魂可才二十多岁……哦不，我这把剑的‘剑龄’估摸着得有几百岁了。那没事了，你叫得对。】
【每天擦这么亮，反光都能当信号镜了吧？真是个平平无奇的索敌小天才。】
但吐槽归吐槽，李尘能清晰地“感知”到，自从上次那场小规模战斗之后，张老五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气息，正在以一个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速度衰退。他就像一盏燃到了底的油灯，那场短暂的爆发燃尽了他最后的灯油，如今只剩下一缕微弱的火星，在风中苟延残喘。
这份脆弱的宁静，在第七个夜晚被彻底撕碎。
这一次，来的不再是上次那些鸡鸣狗盗的乌合之众。
“轰！”
一声巨响，院墙竟被一道凝练霸道的刀气从中断开！尘土飞扬中，一个身着紧身黑衣、眼神阴鸷如鹰隼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他身后，正跟着那个被废了脚筋、如今一瘸一拐的贼人头目，他正用怨毒和谄媚交织的目光指着院内。
“就是他，老大！就是那个老东西和那把见鬼的破剑！”
黑衣首领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院子，最终，定格在张老五手中的李尘身上。他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困惑，紧接着，便是难以掩饰的贪婪。
“一把锈蚀到这种程度的废铁，竟能蕴含如此纯粹凝练的兵煞之气？”他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老头，把它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留你一个全尸。”
张老五下意识地将那名被惊醒的少女护在身后，锈迹斑斑的剑身横于胸前。他没有说一个字，但李尘能感觉到，他体内那仅存的战意，此刻正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他用一生的意志死死地压抑着，寻找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瞬间。
【来了，最终BOSS战。】李尘的“剑心”一片冰凉，不再有任何嬉笑，【这家伙……和上次那些杂鱼碎肉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大叔，这次的死亡flag，已经不是插满全身了，是直接在你头顶立成了一块墓碑啊！】
战斗，在一瞬间爆发！
黑衣首领的刀法狠辣凌厉，毫无花巧，每一刀都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直指张老五周身要害。
张老五却凭借那早已融入骨血的战场经验，见招拆招。他的步伐沉稳得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千锤百炼的韵味。他就像是暴风雨中一块饱经风霜的礁石，看似随时会被滔天巨浪所吞没，却又顽固地在每一次拍击中屹立不倒。
“锵！锵！锵！”
每一次兵刃相交，李尘都感觉自己像被攻城巨锤狠狠砸中，剑身发出痛苦的嗡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老五握着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虎口早已迸裂，温热的鲜血顺着剑柄流下，浸润了他冰冷的剑身。
这一刻，李尘的内心再也没有了吐槽，只剩下无能为力的嘶吼与咆哮。
【躲开！他要攻你左肋！那个空当太大了！笨蛋！】
【用我挡！我硬！我扛得住！别用你的血肉之躯去硬抗啊！】
他疯狂地试图将自己的念头通过“共鸣”传递出去，但对于此刻心神高度集中的张老老说，他那微弱的意念，仅仅是在剑身上引发了一阵阵焦躁而急促的嗡鸣。
“噗——”
锋利的刀锋终究还是找到了机会，一刀，深深贯穿了张老五的肩膀。
老兵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衫。但他却用最后的力气，一把将身后的少女推向安全处，自己则力竭地单膝跪地，用李尘的剑尖死死地撑住满是裂痕的青石地面。
黑衣首领一步步走近，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他高高举起了屠刀，准备欣赏猎物最后的绝望。
“结束了，老东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张老五低着头，鲜血滴落在剑身上，他看着支撑着自己不倒的这把三文钱买来的锈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释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老伙计，你也不是凡品……”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与他心意相连的李尘能“听”见。
他笑了，那笑容中没有痛苦，只有解脱和决绝。
他没有再去看步步逼近的敌人，而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自己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那身经百战的滔天战意、那一生的守护与执念，主动地、毫无保留地、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朝着李尘的剑身——
灌注！
“我这一辈子的本事……就全交给你了……”
这不是死亡后能量的被动逸散，不是无意识的吸收。
这是临终前的托付，是老兵对他认可的“战友”，最后的传承！
“替我……守护……”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洪流般的金色暖流，瞬间淹没了李尘的全部意识！他的世界里没有了敌人，没有了黑夜，只剩下无数纷杂的画面在眼前奔腾：少年离家从军时的意气风发、冰冷河水中捞起战友尸骨的悲怆、于尸山血海中斩将夺旗的悍勇、解甲归田时的落寞、守护一方院落的平和……
一个老兵一生的记忆，他所有的剑术、经验、步法、判断，乃至杀气与意志，都化作一个庞大无比的“数据压缩包”，被瞬间解压，并严丝合缝地、完美地烙印进了李尘的灵魂深处！
【数据传承完毕。】
【战斗模块“张老五的实战经验”已成功载入。】
【核心意志“守护者的决意”已深度刻录。】
这一刻，李尘感觉自己不再是一把等待挥舞的剑，他成为了剑术本身，成为了守护本身。
外界，黑衣首领被这突如其来的璀璨金光惊得骇然后退数步。当光芒散尽，张老五已经垂下了头，再无声息。他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如同一座扎根于大地的、不朽的丰碑。
失去了主人力量的支撑，李尘从他的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衣首领眼中的惊惧只持续了一瞬，旋即被更加炽热百倍的贪婪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锈剑，在确认那股可怕的气息已经随着老头的死亡而消失后，狞笑着，一步步走了过去。
“老家伙，死了还要故弄玄虚。这等神物，现在是我的了！”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朝着李尘的剑柄抓去。
少女的喉咙里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然而，就在黑衣首领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剑柄的那一刹那——
“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冰冷、酷烈、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实质性兵煞之气，从李尘的剑身上轰然爆发！
紧接着，一股夹杂着千军万马奔腾、金戈铁马嘶鸣的血腥意志，如同一柄无形的精神重锤，狠狠地轰进了黑衣首领的脑海！
他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尸山血海、断壁残垣的修罗战场！而他，正独自一人，面对着一支身披残甲、沉默而决绝的亡者军团！
“滚！”
一个无声的意志，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直接在他的灵魂最深处悍然炸响！
这股意志，不属于那个刚刚诞生的、爱吐槽的新生灵魂“李尘”。
它属于张老五。
这是他留在剑中，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守护者的意志”！**
“啊——！”
黑衣首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抱着脑袋踉跄后退，他的右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回，青筋暴起，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惊骇欲绝地看着地上那把普普通通的锈剑，仿佛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刚刚苏醒的远古魔神。
“撤！快撤！！”
他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念，连滚带爬地冲向被他自己劈开的院墙缺口，带着他那些同样被这股意志震慑到肝胆俱裂的下属，狼狈不堪地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直到确认院子里再无一丝杀气，那位被张老五用生命护在身后的少女，才终于从极致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一步步走到张老五的遗体前，悲戚地哭着跪了下来。
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袖裹着手，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拾起了那把静静躺在血泊旁的锈剑。
剑身，依然锈迹斑斑，但在清冷的月光下，似乎……多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温润和沉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