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叮叮青藤小学下课了。程默刚从演武场下来,一身汗还没擦干,就被方清影叫住了。

“程默,”方教习的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但眼神里透着一丝的郑重,明日辰时,学宫门口,出发去清河郡城。”她递过来一块刻着青藤纹的硬木腰牌,“路途不近,今日准你休息,回去好好准备,跟家里交代清楚。”

“是,方教习!”程默接过腰牌,入手沉甸甸的。清河郡城!那可是比青石城大得多也乱得多的地界。他心里头还是有点兴奋的,但马上就被沉甸甸的离别感压了下去。一天假?够呛!

程默脚下一拐,先奔了图书馆。这地方味儿没变依然是纸页的霉味。陈伯还是老样子,佝偻着背,拿着那把秃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书架顶上的灰尘,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陈伯。”程默走到他身后,喊了一声。

陈伯动作没停,慢悠悠地转过身,平平无奇的老眼在程默身上溜了一圈,吧嗒了下嘴:“哟,小子,怎么毛毛躁躁的。咋?要去清河郡城参加排位比赛了吗?”他慢吞吞地摸出旱烟袋,捻了点烟丝按进烟锅里。

“嗯,去清河郡城,打那个小学排位赛。”程默点点头,对这老头的未卜先知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

“郡城啊……”陈伯划着火石点上烟,深吸一口,烟草的辛辣味儿弥漫开,”他吐出一口浓烟,眯着眼道,“小子,记着点,甭管外头锣鼓敲得多响,小曲儿唱得多甜,耳朵根子得硬。你那套‘格物’的笨法子,别丢了。听风辨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这话听着玄乎,但程默听懂了。老陈头是在提醒他别被郡城的繁华迷了眼,别被对手吓破了胆,坚持自己那套“格物致知”的笨办法,透过现象看本质。他郑重地抱了抱拳:“学生记住了。陈伯,您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给您带点郡城的土特产孝敬你。”

陈伯挥了挥烟袋杆:“去吧去吧,老头子跟这些老伙计(指书)待着挺好。清净。那北邙山的‘腔调’(指古墟异响),不急,时候到了,自然能听个明白。” 说完,又转回去,专心致志地跟书架顶上的灰尘较劲去了。

程默看着那佝偻的背影,心里头有点堵,又有点暖。

走到院子门口,推开院门,顿时一股子鸡汤味传来。

抬头望去 ,只见老娘柳氏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守着炖鸡汤的瓦罐。老爹程大山蹲在门槛边,磨着他那把破刀。

“爹,娘,我回来了。”程默叫道 。

“哎!是默儿回来了!”柳氏马上拍了拍手站了起来,说道 : “快坐下歇着!鸡马上就好,娘给你盛碗汤先垫垫肚子!“

程大山也停了手,抬起黝黑的脸,看着儿子。搓了搓手上的石粉灰,闷声问:“郡城……多远?” 程默道 : “嗯,得坐好些天马车。 ”

程默挨着老爹坐下,“小学放了一天假,明儿一早就走。” 柳氏端着一大碗的鸡汤过来,眼睛红红的:“默儿啊……在外头可得照顾好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别省着……娘给你赶了身新棉袄,还有鞋……”她絮絮叨叨,转身从炕头柜子里抱出一件棉袄和两双布鞋。

程大山没说话,解开自己的皮甲内衬,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塞进程默手里。

“拿着!”程大山声音有点哑,“爹知道你本事大了,能挣。但这是爹娘的心意!在郡城,用钱的地方多 ,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遇上难处……别硬撑,捎个信儿回来!”

油纸包里是几十个铜板和几小块碎银子,还有一块金豆子,天知道,靠着老爹和老娘赚这些钱得多少年。

程默捏着那油纸包,看着老娘通红的眼眶和老爹黝黑的脸,眼睛又有点酸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把油纸包小心揣进怀里,咧开嘴,笑得有点傻气:“爹,娘,放心!你们儿子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小学五年级!出去是给咱青石城长脸的!等我拿名次回来,给您爹娘争光!家里头,该吃鸡吃鸡,别老咸菜疙瘩对付!” 他端起鸡汤碗,呼噜呼噜的喝,滚烫的汤混着眼泪都一块儿咽下去。柳氏看着他,又想哭又想笑。程大山用力捏了捏儿子的肩膀,啥也没说。

天擦黑,程默踏进听雨轩。今晚的丝竹声听着有点离别的意思。刚进门,眼尖的红袖就看见他了,小姑娘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眼睛亮晶晶的:“程小哥!你真要去郡城啦?”

她这一嗓子,把大堂里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孙班主扭着胖腰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哎哟!程小哥!哦不,程少侠!恭喜恭喜啊!要去郡城打擂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听雨轩也跟着沾光!”她嗓门洪亮,恨不得全楼都知道。

翠莺扭着水蛇腰晃过来,手里绞着条红手帕,斜睨着程默,语气还是那么冲,但少了点刻薄:“啧啧,小郎君这是要一飞冲天啊?以后成了大人物,可别忘了姐姐们给你端茶倒水的苦劳!”她说着,用手帕在程默肩头拂了一下,带起一阵脂粉香。

其他几个相熟的乐师和伶人也围了过来。吹笙的“小豆子”拍着程默的肩膀说“程哥儿争气!”,弹琵琶的“云娘”笑着打趣“以后回来可得给姐妹们带点郡城的好胭脂”。气氛热闹,但也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离愁别绪。红袖更是小脸微红,从袖子里摸出一方素净的帕子,上面用青线歪歪扭扭绣了朵小小的、看不出是梅花还是桃花的东西,飞快地塞进程默手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程小哥……路上……擦汗……”说完就羞得躲到云娘身后去了。

程默被这股子真心的暖意包裹着。他看着这些为了口饭吃,在风月场里强颜欢笑、挣扎求生的女子们,心里头又酸又涩。特别是看到角落里还有两个年纪比红袖还小、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带着麻木的小丫头片子,被人推搡着去给客人倒酒,一股无名火就拱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抱了抱拳,声音不高,但很认真:“孙班主,红袖,翠莺姐,云娘,小豆子,还有各位兄弟姐妹,这两年,多谢大家伙儿照应了!我程默能有今天,在听雨轩这段日子,没少受大伙儿帮衬。这次去郡城,甭管结果咋样,我程默记着这份情!他日若有机会……”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起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必尽我所能,让这世间女子,皆能挺直腰杆,不被生活所迫,更无需……未及豆蔻便强颜欢笑,身不由己!”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堂内瞬间安静下来。红袖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水光潋滟。翠莺脸上的戏谑消失了,第一次用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震撼的目光看着程默。其他伶人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有的低头,有的若有所思。孙班主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闪烁,最终只是干笑两声:“程少侠……志向高远,志向高远啊!哈哈……”心里头估计在骂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就在这时,二楼那扇对着大堂、总是虚掩着的雅阁窗户,“吱呀”一声,被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推开了。

一袭素淡青衣的苏妙,如同月下幽兰,静静地凭栏而立。她没看楼下任何人,清冷的目光如同寒潭秋水,精准地落在程默身上。整个喧闹的大堂仿佛被按了静音键。

程默心头一跳,这花魁又想干嘛?

苏妙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极其复杂?她朱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落在每个人耳中,像冰珠子掉在玉盘上:

“此去,路途遥远,风波恶’。”

话音未落,她广袖微拂。一枚东西从她袖中飞出,带着一道清冷的微光,不疾不徐,精准地飘落在程默身前的琴案上。

不是玉扣,而是一块约莫半指长薄如蝉翼的白色玉牌。玉质温润,入手微凉,上面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只在边缘处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天然冰裂纹。玉牌散发着一股极淡的清幽冷香,正是苏妙身上的味道。

“寒玉髓,贴身,可静心,辟寻常瘴疠。”苏妙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说完,她不再看程默一眼,青影一闪,窗户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所有视线。

整个听雨轩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分量十足的赠礼惊呆了!苏妙赠物?!还是这等能“静心辟瘴”的宝贝?!这可比什么防风寒贵重千万倍!这程默……到底什么来头?

程默拿起那块触手生寒的玉牌,心中警铃大作!这女人绝对不简单!她知道自己要去郡城,知道路途凶险(风波恶)?还送这等护身之物?她到底想干什么?拉拢?投资?还是……另有所图?这玉牌像块冰,烫得他手心发麻,比陈伯的烟袋锅子还让人不安。

在红袖担忧的目光、翠莺震惊的注视以及满堂死寂的诡异气氛中,程默对着二楼紧闭的窗户,重重抱了一拳,没说话,把玉牌贴身收好。这东西,他得留着,但也得防着。

回到家中,爹娘屋里已经熄了灯,传来均匀的鼾声。程默坐在自己小屋里昏黄的油灯下,把东西一样样摆在炕上:娘做的新棉袄新鞋;爹给的油纸包;红袖绣的小花手帕;还有苏妙那块冰凉刺骨、神秘莫测的寒玉髓牌。

他看着窗外青石城稀疏寥落的灯火,拳头攥得死紧。

“青石,等着。”“爹,娘,等着。”

“听雨轩的姐们儿,等着。”

“苏妙……你的玉牌和‘风波恶’,老子记下了。”

“清河郡城……‘最强小学生’?嘿,程爷爷来会会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