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秋的开封城,连老鼠都在啃食自己的尾巴。
这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张仁心亲眼所见。就在昨夜,他在北城坍塌的藏兵洞缝隙里,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到一只灰毛硕鼠,正疯狂地啃噬着自己后腿根部,鲜血淋漓,皮肉翻卷,那双绿豆小眼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濒死的、纯粹的疯狂。饥饿,像一条无形的巨蟒,早已勒碎了这座中原雄城的脊梁,勒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礼义廉耻,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求生本能,在腐烂的空气中弥漫、发酵。
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浓重的尸臭从城墙根下未能及时清理的乱葬坑里蒸腾上来;劣质木料和布帛燃烧产生的焦糊味;绝望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汗馊、脓血和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周王府深处飘出的、被风稀释了无数倍的酒肉香气——这最后一种味道,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每个尚存一丝意识的人心上。
开封,这座曾经富甲天下、漕运咽喉的巨邑,如今已是一座巨大的、缓慢窒息着的坟墓。闯王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如黑压压的蝗群,将城池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箭矢如雨般倾泻过,云梯如林般竖起过,地动山摇的炸药轰鸣过。城墙几度岌岌可危,又被守军用血肉勉强堵上。城内的粮食,早在月前就已告罄。
张仁心站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内城马道拐角阴影里,身上那件原本象征身份与威严的飞鱼服,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和暗红的血渍,辨不出本色。他没有戴标志性的无翅纱帽,只用一根布带将头发草草束在脑后,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左侧耳廓上一道明显的、不规则的缺损旧伤。他目光沉沉地扫视着下方。
马道下方,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修罗场。饿得脱了形的士兵和百姓混杂在一起,像一群失去理智的野兽。他们围着一棵早已被剥光了树皮、只剩下光秃秃惨白躯干的槐树。几个士兵正用豁口的腰刀,疯狂地劈砍着树干,试图从坚硬的木质里刮出最后一点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更多的人则像蚂蚁一样,在墙角、沟渠、甚至是倒毙不久的尸体旁,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拼命挖掘着。他们在找蚯蚓,找蝼蛄,找一切能蠕动、能咀嚼的生物。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怀里抱着个早已没了声息、瘦得像只小猫的婴孩,眼神空洞地坐在一堆瓦砾上,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话语。旁边,一个老卒猛地扑倒,用尽最后力气扒开一小块湿泥,抓起几条还在扭动的、沾满泥浆的蚯蚓,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混着泥浆和虫汁。
“树……树根!这里还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尖叫起来。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像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疯狂涌向声音来源。那里,一个眼尖的年轻士兵发现了一小截埋在土里、尚未被挖走的粗壮树根。几十双枯手同时伸了过去,撕扯、抓挠、抢夺。咒骂声、哭嚎声、骨头断裂声、皮肉被指甲划破的嗤啦声……瞬间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张仁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脸上没有悲悯,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岩石般的沉静。仿佛下方上演的不是人伦惨剧,而是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左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属吞口。
就在这时,他的右后方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笃…笃…笃”声。那是刀鞘末端,在轻轻叩击着脚下的青砖地面。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这片混乱的嘈杂中,清晰地传入张仁心耳中。
他缓缓转过头。
阴影更深处,一个同样穿着脏污不堪的锦衣卫服饰的汉子,正垂手而立,眼神锐利如鹰。他叫雷虎,是张仁心最得力的总旗。雷虎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王府的方向,又迅速比了几个简洁的手势:紧急、上命、速往。
张仁心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那点细微的波动,如同死水潭里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瞬间便消失无踪。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下方那片为了一截树根而互相撕咬、践踏的人群。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老茧,却异常稳定。
他并没有拔刀,也没有出声呵斥。他只是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在混乱中显得无比突兀的动作: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腰侧悬挂的一块干净的白布一角,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擦拭起他那柄从未离身的绣春刀刀鞘上沾染的一小块暗褐色污渍。动作轻柔、精准、一丝不苟。仿佛此刻并非身处地狱般的围城,而是在自家静室中保养心爱的器物。
周围的喧嚣、哭嚎、争夺,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间的擦拭动作上。那专注的姿态,那旁若无人的平静,与周遭末日般的疯狂景象形成了无比刺眼、无比荒诞,却又无比震撼人心的反差。
擦了几下,污渍似乎淡了些。张仁心停下手,将白布仔细叠好,重新塞回腰间。他的目光再次抬起,越过疯狂的人群,越过残破的屋宇,投向内城中心那一片依旧灯火辉煌、甚至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的巍峨建筑群——周王府。
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醉生梦死、不知末日为何物的世界。
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片为了活命而互相吞噬的人间地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寒刺骨的冷意。那冷意并非针对这些挣扎求生的可怜人,而是针对这崩坏的世道,针对那高墙之内依旧笙歌燕舞的蠹虫。
“走。”一个低沉、短促,却不容置疑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
没有再看第二眼,张仁心转身,身影没入更深的阴影。雷虎紧随其后,两人如同两道无声的幽灵,迅速消失在通往周王府方向的、布满瓦砾与死寂的街巷深处。只有那柄被他擦拭过的绣春刀,在偶尔透出云层的惨淡月光下,反射出一抹令人心悸的、幽冷的寒光。
那寒光,是这座死亡之城里,唯一清醒的、淬着铁与血意志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