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数道由形容枯槁但眼神依旧凶狠的王府亲兵把守的残破门洞,隔绝在外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恶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空气骤然变得不同,弥漫着一股沉水香、脂粉和酒肉混合的、甜腻而腐朽的气息。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子娇笑和男子故作豪迈的喧哗,清晰地飘荡过来。
张仁心脚步沉稳,对两侧雕梁画栋的残破视若无睹。雷虎落后他半步,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看似平静的回廊暗角。越靠近王府核心区域,灯火越是通明,守卫也愈发森严,盔甲鲜明,刀枪雪亮,与城墙上那些饿得摇摇晃晃的守军判若云泥。
引路的王府长随,一个面色苍白、眼神闪烁的中年宦官,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殿侧门停下,尖着嗓子低声道:“张千户请稍候,容咱家通禀王爷。” 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推开厚重的朱漆殿门一条缝,那靡靡之音与酒气瞬间汹涌而出。
门缝里,张仁心瞥见了一角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柱下,身披轻纱的舞姬腰肢款摆,足踝金铃叮咚;锦衣玉带的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正中的紫檀木大榻上,一个身着蟒袍、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正被两名美姬环绕着喂酒,面色酡红,正是周王朱恭枵。他身边案几上,精致的银盘里堆满了时鲜瓜果和肉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慵懒地趴在一盘几乎未动的炙羊肉旁。
宦官闪身进去,殿内的喧嚣似乎停顿了一瞬。很快,宦官出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王爷有请张千户。”
张仁心整了整并未凌乱的衣襟,神色平静地踏入殿内。殿内温暖如春,香风扑面,与外界的冰寒地狱形成刺目的对比。舞乐仍在继续,但许多道目光已悄然聚焦在他身上——审视、好奇、不屑、甚至隐隐的敌意。他身上带着的、来自外界的肃杀寒气,似乎让这醉生梦死的暖阁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没有理会两旁那些或醉眼朦胧或精光闪烁的目光,径直走到殿中,对着榻上的周王躬身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乐声:“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张仁心,参见王爷。”
周王朱恭枵眯着醉眼,挥了挥手,舞姬和乐师如蒙大赦般迅速退下。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杯盘轻微的碰撞声。
“张……张千户,”周王打了个酒嗝,肥胖的身体在榻上挪动了一下,努力想做出威严的样子,“你……来得正好!外面……外面闯贼如何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肥腻的手指紧紧抓住榻沿。
“回王爷,”张仁心站直身体,目光平视前方,语气毫无波澜,“闯贼围城如铁桶,日夜猛攻。外城多处破损,内城粮草断绝已逾半月。守城军民……”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十不存一,易子而食,掘鼠而啖。恐……难以为继。”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从周王身侧传来,是那个刚刚给他喂酒的美姬,此刻花容失色,手中的琉璃杯差点掉落。周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醉意似乎被这残酷的描述惊醒了三分,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
“混账!”旁边一个身着绯色麒麟服、面白无须的老者猛地一拍案几,尖声呵斥,正是王府承奉司大太监刘安。他三角眼阴鸷地盯着张仁心,厉声道:“张仁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王爷面前危言耸听,扰乱人心!守城将士忠勇,开封城坚池深,岂是流寇可破?定是你这锦衣卫畏敌如虎,动摇军心!”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几个依附刘安的王府属官也纷纷出言附和,指责张仁心。张仁心却如礁石般屹立不动,对刘安的呵斥充耳不闻,目光依旧落在周王那张写满恐惧的脸上。
“够了!”周王朱恭枵猛地挥手,打断了刘安的聒噪。他喘着粗气,肥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他死死盯着张仁心,声音带着哭腔:“张千户……你是天子亲军,有通天彻地之能!本王……本王信你!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本王……本王绝不能落入闯贼之手啊!”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腰间悬挂的一块九龙玉佩,指节发白。
刘安还想说什么,却被周王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只能悻悻地闭上嘴,阴冷的目光如毒蛇般缠绕在张仁心身上。
张仁心心中冷笑。这王府承奉太监刘安,仗着周王宠信,把持王府内外,贪墨无度,此刻还在做着“城坚池深”的美梦。他收敛心神,沉声道:“王爷,开封已是绝地,固守无异于坐以待毙。唯今之计……”
他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唯有趁闯贼久攻疲惫,其围城各部调动间隙,集结王府精锐护卫,并挑选城中尚有战力之敢死勇士,由熟悉城内密道、水道之向导引路,于深夜择一薄弱之处,强行突围!”
“突围?!”周王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外面……外面可是百万贼兵啊!如何……如何突得出去?”
“九死一生。”张仁心毫不讳言,目光锐利如刀,“然,坐困于此,十死无生。突围,尚有一线生机。闯贼虽众,但号令不一,各部之间必有缝隙。且其志在破城劫掠,对严密围困突围小队,未必能及时反应。” 他顿了顿,补充道:“卑职愿亲率死士,为王爷断后开路。”
“断后开路”四字,掷地有声。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几乎是必死的任务。
周王朱恭枵死死盯着张仁心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与决心。恐惧与求生的欲望在他肥胖的脸上激烈交战。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拍大腿(肥肉乱颤):“好!张千户忠勇可嘉!就依你所言!王府护卫,城中残兵,皆由你节制!务必……务必护本王周全!事成之后,本王定当上奏天子,保你一个锦绣前程!” 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语速飞快,许诺也变得异常慷慨。
“卑职领命。”张仁心躬身行礼,语气依旧平淡,仿佛接下的不是一条绝路,而是一件寻常差事。
“王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刘安急了,他深知一旦突围,自己多年在开封积累的财富和势力将化为乌有,“张千户毕竟年轻,恐……”
“刘伴伴!”周王厉声打断他,肥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藩王的狠厉,“此事已决!休得多言!一切……一切听张千户调度!” 他此刻只想活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张仁心目光扫过刘安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心中了然。这个老太监,是突围路上最大的变数之一。他不再多言,抱拳道:“事不宜迟,卑职即刻去准备。请王爷也速做安排,轻装简从,只带最紧要之物。”
他转身欲走,眼角余光却瞥见殿角帷幕后,似乎有一道极淡的、清冷的目光一闪而过。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仿佛穿透了这殿内的奢靡与恐惧,落在他这个闯入者身上。张仁心脚步未停,心中却微微一动。
走出大殿,重新被外界的寒气包围。雷虎低声道:“大人,那刘阉……”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但需提防。”张仁心声音冰冷,“传令:一个时辰内,召集王府所有能战护卫于西侧演武场点验。你亲自去,挑出敢死、精壮者,剔除老弱及刘安心腹。再派人,持我令牌,去寻北城把总赵黑塔,他手下还有几十个能啃骨头的兄弟,告诉他们,有肉吃,敢不敢跟我去阎王殿前走一遭?”
“是!”雷虎眼中凶光一闪,领命而去。
张仁心独自站在殿前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远处内城城墙方向隐约的火光,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殿内残留的丝竹余音和城外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哭嚎。他缓缓抬起右手,再次捏住腰间那块白布,极其细致地擦拭起刚才踏入殿内时,袖口沾染的一点点香灰。动作依旧专注,平静。
只是这一次,擦拭的动作似乎比在城头时,重了那么一丝丝。仿佛要擦去的,不只是香灰,还有那朱门之内,令人作呕的、腐烂的甜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