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府西侧演武场,空旷而寒冷。残破的兵器架上挂着几件锈迹斑斑的甲胄,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投出扭曲的暗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张仁心站在点将台的阴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石雕。雷虎肃立在他身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台下,稀稀拉拉站着不到两百人。王府护卫占了多数,他们盔甲相对鲜亮,但眼神涣散,不少人脸上带着酒色过度的浮肿和掩饰不住的惊惶。另一小撮人则截然不同,他们衣衫褴褛,沾满血污泥垢,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门,豁口的长矛、卷刃的腰刀、甚至还有沉重的铁尺和钉满铁钉的狼牙棒。他们站得歪歪扭扭,但眼神里却透着野兽般的凶悍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为首一人,身高近九尺,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正是北城把总赵黑塔。

“张大人!”赵黑塔的声音如同破锣,打破了死寂,带着毫不掩饰的桀骜,“雷兄弟说,跟您走有肉吃?肉呢?俺们兄弟啃树皮都快啃不动了!” 他身后那几十个残兵发出几声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咕哝,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的张仁心,仿佛在看一块肥肉。

王府护卫们则骚动起来,有人低声抱怨:“跟这些丘八一起突围?送死吗?”

张仁心没有立刻回答赵黑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脸。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喧哗的护卫渐渐噤声,让凶悍的残兵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肉?”张仁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有。就在城外,李闯百万大军营中。” 他顿了顿,看着台下瞬间变得惊愕、恐惧、乃至愤怒的眼神,继续道:“但想吃肉,得先活命。活命的路,就在今夜,就在闯贼的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

“杀出去?说得轻巧!”一个王府护卫头领忍不住叫道,“外面是百万大军!我们这点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留在这里,就能活?”张仁心反问,目光如电般刺向那人,“粮已尽,城将破。破城之后,尔等以为,闯贼会善待王府护卫?善待你们这些啃树皮的丘八?”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他们恨官军,恨藩王,恨所有穿这身皮的人!城破之日,便是尔等身首异处,妻女受辱之时!”

台下一片死寂。王府护卫们脸色惨白,他们深知张仁心所言非虚。赵黑塔和他身后的残兵,眼神中的凶悍更甚,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才有的光。

“跟着我,”张仁心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闯营,九死一生。留下,十死无生。选一条活路,还是等死?” 他猛地向前一步,踏在点将台边缘,整个人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刃,“想活命的,想给家人挣条活路的,拿起你们的刀,跟我走!今夜子时,西水门集结。怕死的,现在就可以滚回王府,抱着你们的金银细软,等闯贼的刀!”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赤裸裸的生死抉择。赵黑塔猛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吼道:“他娘的!横竖都是死,老子选个痛快!兄弟们,抄家伙!跟张大人干了!” 他身后的残兵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被唤醒的群狼。

王府护卫们面面相觑,恐惧与求生的欲望激烈交锋。终于,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中透出孤注一掷的狠厉。

“很好。”张仁心看着台下渐渐凝聚起来的、混杂着绝望与凶戾的微弱士气,点了点头。他转向雷虎:“按之前部署,分发王府库房最后的肉干和粗饼,每人一份,即刻进食。赵黑塔,你的人熟悉西城水道,你带路,领雷虎去探最后一遍路径,确认那处被淤泥堵塞的旧涵洞是否还能通行。一个时辰后,西水门汇合。”

“是!”雷虎和赵黑塔同时应声。

张仁心不再多言,走下点将台。一个王府管事模样的人凑上来,谄媚地低声道:“张千户,王爷让小的问您,王府里的那些珍宝细软,还有那些……女眷,该如何……” 他搓着手,眼神里满是贪婪和算计。

张仁心脚步未停,声音冰冷如刀:“告诉王爷,想活命,只带玉玺印信等最紧要之物。女眷,能跟上脚步的,自求多福。跟不上的,留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不带一丝波澜,“那些带不走的箱笼,找地方埋了,或者……烧了。绝不能留给闯贼。”

管事脸色一白,还想说什么,却被张仁心那毫无感情的眼神吓得把话咽了回去,诺诺而退。

张仁心独自走向演武场角落一处废弃的箭楼。他需要片刻的绝对安静。站在箭楼残破的窗口,他再次望向城外那无边无际、如同择人而噬巨兽般的闯军连营。灯火星星点点,如同地狱的磷火。

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搭在刀柄上,右手手指,则无意识地抚摸着腰带上悬挂的、那串光滑冰凉的檀木佛珠。佛珠圆润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宁静。

“李岩……”他口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闯营西侧某处旗帜略显散乱、灯火也相对稀疏的区域,停留了片刻。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飞快地成型、推演。

笃…笃…笃…

刀鞘末端,轻轻叩击着脚下的砖石。这一次,节奏快而稳,如同战鼓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