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月黑风高。浓重的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只有开封城头零星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把,映照着下方死寂的街道和残破的屋宇。寒风如同鬼哭,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西水门附近,昔日繁忙的漕运码头,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几艘倾覆朽烂的破船骨架,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浓重的淤泥腐臭味。
张仁心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静静伫立在半塌的闸楼阴影下。他身后,是两百余名沉默的死士。王府护卫换上了最轻便的皮甲,脸上涂着锅底灰,掩盖了原本的惊惶,只剩下紧绷的肌肉和紧握兵器的手。赵黑塔和他的残兵则显得更加“自然”,他们本就如同从泥泞中爬出的恶鬼,此刻眼中只有嗜血的凶光和对“肉”的渴望。雷虎如同最忠实的影子,紧贴张仁心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兵器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金属摩擦声。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浸泡着每一个人,但求生的本能和眼前这位沉默千户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信服的铁血意志,将他们死死钉在原地。
黑暗中,传来几声有节奏的蛙鸣——三长两短。
“大人,路探清了。”赵黑塔魁梧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水边一处坍塌的乱石堆后钻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兴奋的喘息,“那涵洞被水冲垮的杂物堵了大半,但俺们清了个口子,勉强能爬过去,通到外面护城河的旧引水渠,水很浅,只到膝盖!渠口离最近的闯营哨卡,至少隔了三个土坡!”
张仁心眼中精光一闪:“好。” 他转向众人,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记住:出涵洞后,紧跟雷虎和赵黑塔,沿引水渠潜行,遇敌,能避则避,避不开,则速杀,绝不留活口暴露行踪。目标是西南方向十五里外的黑松林。抵达后,点燃三堆篝火为号,掩护王爷车驾。”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的脸:“此去,步步杀机。想活的,就把你们的命,交给我张仁心!出发!”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冰冷的命令和对生路的承诺。张仁心率先走向那处被乱石和淤泥半掩的涵洞口。洞口狭小,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淤泥和死水的气味。
“我开路!”赵黑塔低吼一声,抢在张仁心前面,第一个钻了进去,魁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洞口。张仁心毫不犹豫地跟上。雷虎紧随其后,然后是王府护卫和残兵,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长蛇,悄无声息地钻入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通道。
涵洞内狭窄、湿滑、恶臭难当。冰冷的淤泥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黑暗中,只有压抑的喘息和衣物摩擦石壁的窸窣声。偶尔有老鼠被惊动,吱吱叫着从脚下窜过,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即又被强行压下。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黑暗,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凉风,还有赵黑塔压抑的喜悦低呼:“到了!”
出口同样被倒塌的条石和淤泥堵住大半,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爬出的缝隙。赵黑塔奋力推开几块松动的石头,第一个钻了出去。张仁心紧随其后。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湿了小腿。眼前豁然开朗,但并非光明。护城河引水渠在浓重的夜色下如同一条墨色的带子,蜿蜒伸向远方。渠岸两侧是高低起伏的土坡,更远处,是星星点点、如同鬼火般闪烁的闯军营寨灯火,隐约还能听到风中传来的、模糊的梆子声和巡夜士兵的吆喝。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却让刚从恶臭涵洞中爬出的人精神一振。张仁心迅速伏低身体,隐在渠岸的阴影里,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
“快!跟上!”雷虎的声音如同蚊蚋,指挥着后续的人快速爬出涵洞,在冰冷的渠水中列队,每个人都尽力压低身体,心脏狂跳。
“走!”张仁心低喝一声,沿着渠岸阴影,猫着腰,当先向西南方向潜行。冰冷的渠水刺激着麻木的双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踩在淤泥和碎石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被呼啸的风声完美掩盖。
死神的镰刀,仿佛就悬在头顶。队伍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沿着这条狭窄的、充满未知的生死通道,艰难地向前挪动。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远处营火的晃动,都让所有人的神经绷紧到极致。
张仁心左手紧握着刀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吞口。右手则垂在身侧,指尖似乎能感受到腰间那串檀木佛珠的轮廓。他的呼吸平稳而悠长,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捕捉着一切可能的危险信号。
这条通往生路的血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