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的边缘渐渐被抛在身后,队伍沿着一条相对隐蔽的官道残迹,向东北方向疾行。贺人龙的骑兵如同嚣张的狼群,在队伍外围游弋,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也惊飞了林间的鸟雀。
周王的车驾被严密保护在中央,但颠簸的道路和持续的惊吓,让这位养尊处优的藩王苦不堪言,呻吟抱怨声不时从车帘后传出。刘安则像个忠诚的影子,紧紧贴在车驾旁,阴鸷的目光却不时扫向队伍后方的张仁心,以及……那辆载着陈圆圆的骡车。
张仁心策马缓行,看似在断后警戒,实则在脑海中飞速梳理着当前的局面和未来的棋路。
贺人龙的出现,既是助力,更是巨大的变数。此人拥兵自重,贪婪成性,绝非善类。他肯冒险来救周王,与其说是忠君,不如说是看中了“救驾”的巨大政治利益和可能从王府攫取的财富。刘安这条毒蛇,丢了玉佩(或许还丢了其他东西),又在自己这里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方设法在周王甚至朝廷面前构陷自己。而周王……不过是个被吓破胆、毫无主见的废物,只能成为各方势力利用的棋子。
自己手中,目前最硬的牌,就是成功“救驾”的功劳,以及那支在血火中淬炼过、初步凝聚起来的、由王府护卫残部和赵黑塔凶兵组成的混合队伍。更重要的是……那个黑匣!
“大人,”雷虎策马再次靠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忧虑,“贺人龙刚才派人过来传话,说前方三十里就是武陟卫所,他要在那里休整。还……还暗示说兄弟们护驾辛苦,王爷也该有所表示……我看他那眼神,怕不只是想要金银。”
张仁心眼神微冷。贺人龙这是迫不及待要“分赃”了。他看向雷虎:“我们的人,伤亡如何?”
“王府护卫折了十七个,伤了二十多。赵黑塔的人……折了九个,都是好手,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雷虎语气沉重,“不过,活下来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尤其是赵黑塔那帮人,看您的眼神都变了。”
乱世之中,一支见过血、敢拼命、且初步建立起信任的队伍,其价值远胜金银。张仁心点了点头:“传令下去,所有伤员,到了卫所要优先安置,用最好的药。战死者,记下名字籍贯,抚恤……从王府的‘表示’里出。” 他刻意加重了“王府的表示”几个字。
雷虎心领神会:“明白!”
“还有,”张仁心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队伍中那辆骡车,“让陈圆圆和她的侍女,换身不起眼的衣服,混在王府的仆妇队伍里。到了卫所,找个由头,把她们安置在……离贺人龙和刘安都远些的地方。”
“是!”雷虎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人,那黑匣里的东西……”
“事关重大,暂不宜示人。”张仁心语气凝重,“尤其是贺人龙和刘安。到了卫所,你亲自保管,寻一处绝对隐秘之地藏好。除了你和我,任何人不得靠近。”
“遵命!”雷虎神色一凛。
这时,前方队伍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是周王车驾停下,刘安正指挥几个小宦官从一辆装行李的骡车上搬下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王爷体恤将士劳苦!特赏赐白银千两,犒劳贺总兵及麾下将士!另赐张千户及护卫有功人等,白银五百两!”刘安尖着嗓子宣布,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虚伪笑容。
贺人龙哈哈大笑着,毫不客气地让人抬走了那箱属于他的银子。而属于张仁心和他部下的五百两,则被抬到了张仁心马前。
“张千户,王爷的赏赐,请收下吧。”刘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张仁心,眼神深处藏着恶毒,“只是王爷忧心过度,那九龙玉佩乃是御赐之物,关乎天家体面,还望张千户……再仔细想想?若能在路上寻回,王爷必有重谢!”
这是赤裸裸的敲打和栽赃!周围的王府护卫和赵黑塔的残兵都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赵黑塔更是握紧了拳头,瞪着刘安,恨不得扑上去撕了他。
张仁心却神色如常,甚至看都没看地上那箱银子。他对着周王车驾的方向抱了抱拳:“王爷厚赐,卑职代将士们谢恩。至于玉佩,卑职确实未曾得见。王爷若心系此物,待抵达安全之地,可派人回开封寻访。如今当务之急,是速离险境。” 他四两拨千斤,再次将话题引回安全上。
周王在车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显然更关心自己的小命。刘安碰了个软钉子,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张仁心这才示意雷虎:“把银子收下,按功劳和伤势,分发给将士们。” 他顿了顿,补充道,“阵亡弟兄那份,加倍。你亲自送到他们……家人手中。”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很重。
雷虎重重点头:“大人放心!”
队伍继续前行。张仁心骑在马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驱散了林间的寒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贺人龙的贪婪,刘安的阴毒,周王的昏聩,还有那随时可能追来的闯军……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他下意识地捻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他需要找到一个支点,一个能在混乱中立足,并撬动未来的支点。武陟卫所,或许是个机会。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队伍后方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
“老实点!小兔崽子!”一个王府护卫粗暴的呵斥声传来。
张仁心勒马回头。只见两个护卫正推搡着一个被绳索捆住双手、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瘦得脱了形,脸上沾满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下亮得惊人,充满了桀骜不驯的怒火和一种……深沉的恨意。
“怎么回事?”张仁心问道。
一个护卫连忙躬身回答:“回千户大人,这小子是今早在林子里抓到的!鬼鬼祟祟,想偷我们的干粮!看这身破衣烂衫,定是流民或者……闯贼的探子!”
“我不是探子!”少年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马上的张仁心,“我是开封人!我爹是东林书院讲学先生!他被……被周王府的人抓进大牢,冤死了!我是来找他……找他讨个公道的!” 他指向周王车驾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东林党?周王府大牢?冤死?
张仁心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落在了那个被捆缚的、如同受伤小狼般的少年身上。诏狱里那个被冤杀的东林党遗孤?伏笔,竟在此处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