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嘶哑而充满仇恨的控诉,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在队伍中激起微澜。几个王府护卫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周王车驾的方向,又看向刘安。刘安那张老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三角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光芒。

“大胆刁民!一派胡言!”刘安尖声厉喝,抢步上前,指着少年,“王爷仁德,岂会冤枉好人?分明是你这贼子受闯逆指使,行刺王爷不成,便在此污蔑构陷!来人!给我堵上他的嘴!捆结实了,待会儿交给贺总兵,严加审问!” 他急于将事情定性为“刺客”,杀人灭口的心思昭然若揭。

两个护卫立刻就要动手。

“慢着。”张仁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那两个护卫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策马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捆缚的少年。

少年毫无惧色,倔强地昂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仁心,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仇恨,是绝望,更有一股绝不屈服的韧性。他那双眼睛,让张仁心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辽东,面对鞑虏屠刀时的眼神。

“你说你父亲是东林讲学先生,被周王府冤杀?”张仁心问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是!”少年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我爹周宗建,在书院讲学,只因议论时政,批评藩王奢靡误国,便被周王府的爪牙罗织罪名,抓进大牢!不过三日,便传出……传出他‘畏罪自缢’的消息!我不信!我爹绝不会自尽!定是他们害死了他!” 少年的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他死死忍住。

周宗建?张仁心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确实是开封府颇有名望的一位东林清流,数月前因“诽谤藩王”的罪名入狱,后“自缢”狱中,曾引起一些士林的议论,但很快被周王府压了下去。没想到,他的儿子竟流落至此。

刘安在一旁急得跳脚:“张千户!休听这逆贼胡言乱语!周宗建诽谤王爷,罪证确凿,自缢身亡乃是咎由自取!这小子定是闯贼奸细,在此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理应立即正法!”

“是不是奸细,审过便知。”张仁心淡淡地瞥了刘安一眼,那目光平静,却让刘安如同被冰水浇头,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张仁心转向雷虎:“把他带上,看管起来。到卫所后,我亲自审问。”

“张千户!你这是何意?”刘安又惊又怒,“此等逆贼,岂容……”

“刘伴伴,”张仁心打断他,语气转冷,“王爷受惊过度,需要静养。此等琐事,就不必惊扰王爷了。人犯由我锦衣卫看押审问,合情合理。莫非……刘伴伴信不过我锦衣卫的手段?还是说……此案另有隐情,怕我查出些什么?”

张仁心的话绵里藏针,直接将刘安逼到了墙角。刘安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强硬反驳。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名头,足以让任何人胆寒。他只能恨恨地剜了那少年一眼,拂袖退回到车驾旁,低声对车帘内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向周王告状。

少年周平(暂定名)被雷虎带了下去,虽然依旧被捆着,但看向张仁心的眼神中,那浓烈的恨意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微弱的希望?

队伍继续前行,气氛却变得更加微妙。刘安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目光不时扫来。贺人龙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小风波,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显然乐见其成。

张仁心策马而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他的目光掠过郁郁葱葱的山林,投向更远的地方。手指习惯性地搭在刀柄上,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的金属纹路。

东林党遗孤……周王府的冤狱……刘安的忌惮……还有那个黑匣中的玉印和《舆地纪胜》……

一条条看似杂乱的线头,在他脑海中飞快地交织、缠绕。

乱世如棋,众生皆子。这个名为周平的少年,是麻烦,却也可能是……一颗意想不到的活子。他的血仇,他的身份,他的桀骜与聪慧(能在围城和追捕中活到现在,绝非庸碌之辈),都蕴含着某种可以利用的力量。

“雏凤清于老凤声……”张仁心口中无声地念了一句,眼神深邃。他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纯粹、且能为他所用的刀。这把刀,或许需要仇恨的淬火,需要智慧的打磨。

武陟卫所,就在前方。那里,将是棋盘展开的第一个节点。贺人龙要分润“救驾”之功,刘安要构陷报复,周王只想保命……而他张仁心,则要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悄然布局,埋下那颗名为“周平”的种子,并将那方玉印和半卷《舆地纪胜》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他轻轻一夹马腹,加快了些速度。腰间的檀木佛珠,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撞击着冰冷的甲叶,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开封的硝烟已远,但真正的权谋之局,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