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枪声引发的混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扩散片刻,旋即被更大的死寂吞没。溃兵们像受惊的蟑螂,眨眼间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只留下翻滚的尘土和几件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破衣烂衫。那个倒霉的胖子瘫在泥地里,裤裆湿透,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散落的银元也顾不上捡了。矮个士兵蜷在地上,捂着后颈那道火辣辣的灼痕,嘴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高个士兵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看地上的同伴,又看看僵立在原地的陈砺,最后茫然地望向那片空荡荡的坡地,仿佛刚才那场鬣狗般的哄抢只是一场荒诞的幻影。只有陈砺肩胛骨下方那个焦黑的破洞,正无声地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顺着破旧的军装布料蜿蜒而下,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证明着流弹的真实与冷酷。

“他…他娘的…”矮个士兵终于缓过一口气,挣扎着想爬起来,后颈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差点死了!”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陈砺的背影,那眼神里混杂着惊魂未定、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羞辱的恼火,“你…你挡什么挡!老子用你挡?!”

陈砺没有回头。夕阳的余晖将他佝偻的身影涂抹得更加孤寂,肩头那片暗红在残阳下显得愈发沉重。他只是微微侧过脸,下颌线绷紧,汗水混着尘土滑落,滴在染血的衣领上。左肩的伤口如同有烧红的炭块在里面滚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提醒着他方才那近乎本能的、代价巨大的动作。为什么挡?他也无法回答自己。或许只是这具被死亡标记的躯壳里,残存的一点属于军人的肌肉记忆?抑或是那深埋心底、被冤屈和绝望层层覆盖的、对生命本身最后一丝模糊的敬意?他沉默着,将这无解的疑问和肩上的剧痛一同咽下,重新化为眼底深潭般的死寂。

高个士兵终于挪动了脚步,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迟缓。他先是走到胖子身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几块银元,塞回那个沾满泥污的蓝布包袱里,又用力把吓傻了的胖子从地上拖拽起来,推搡着他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胖子如梦初醒,抱着失而复得的包袱,连滚带爬地逃了,连句谢谢都忘了说。

高个士兵这才走到矮个士兵身边,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没…没打穿骨头吧?”他声音干涩地问陈砺,目光落在那个不断渗血的伤口上。

陈砺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牵扯伤处,让他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他试着动了动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左臂无力地垂着,勉强能小范围活动,但显然已无法用力。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尘土味道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吞下烧红的砂砾。

“妈的!”矮个士兵揉着后颈,愤愤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那开枪的溃兵,还是骂挡枪的陈砺,抑或是骂这该死的世道。他捡起掉在地上的老套筒,枪托上沾了泥。他看了一眼陈砺肩上那片刺目的红,又看了看天色,最终烦躁地挥挥手:“走走走!找个地方!再待下去指不定又来什么幺蛾子!你这伤…死不了就撑着!”他显然不想在这片刚刚见证过混乱和流血的坡地上多待一秒。

三人重新上路,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矮个士兵在前头走得飞快,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高个士兵沉默地跟在后面,不时担忧地瞥一眼陈砺。陈砺拖着脚镣,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口,鲜血浸透了肩背处的布料,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紧咬着牙关,下唇被咬得发白,脸上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有汗珠沿着鬓角、下颌不断滚落,混着尘土,在脸上画出浑浊的沟壑。

伤口像一张贪婪的嘴,每一次心跳都从那里抽走一份力量。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夏蝉在颅腔内振翅,盖过了脚镣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在血色的暮霭中扭曲延伸。他只能凭着本能,拖着沉重的躯体,一步一步,向着未知的黑暗挪动。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骨地萦绕着他,不仅是那悬在头顶的判决,更是这具正在缓慢流失生机的躯壳本身。

不知走了多久,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洒下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寒意随着夜风悄然渗透,驱散了白日的酷热,却让失血的陈砺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冰冷。就在陈砺的意识在疼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摇摇欲坠时,走在前面的矮个士兵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面…好像有个破庙!”矮个士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疲惫,还有警惕。

陈砺吃力地抬起头。

前方不远处,一座黑黢黢的轮廓匍匐在夜色里,像一头疲惫巨兽的骨骸。几堵断壁残垣围拢着中间勉强还算完整的殿宇主体,飞檐斗拱早已坍塌大半,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朽烂的木梁刺向昏暗的夜空。墙体斑驳,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大片墙皮剥落,如同生了癞疮。一扇摇摇欲坠的、漆皮剥落的破旧木门半掩着,门轴似乎已经锈死,歪斜地挂在那里。

这便是河神庙。曾经的香火之地,如今只剩下破败和死寂,成了这片溃败大地上无数流亡者临时的、绝望的避风港。

庙里并不安静。

人声嘈杂,如同沸腾的粥锅,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里挤出来,在寂静的荒野中显得格外刺耳。咒骂声、推搡声、争夺东西的撕扯声,还有压抑的哭泣声,交织混杂。

“妈的!这半截蜡烛是老子的!”

“放屁!谁先看见就是谁的!”

“这供果馊了!给狗都不吃!”

“滚开!这块破布老子要垫着睡觉!”

“求求你们…给俺娘留一口水吧…”

矮个士兵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操,挤满了叫花子!”但他看了看周围荒凉的旷野和深沉的夜色,又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后颈,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朝那破庙走去:“总比在外头喂了野狗强!”

高个士兵默默跟上。陈砺拖着脚镣,每走一步都牵动伤口,发出压抑的闷哼。三人靠近那扇破门,里面的混乱和恶臭气息扑面而来——汗臭、脚臭、伤口腐烂的腥气、还有食物馊败的酸味。

矮个士兵不耐烦地抬脚,“哐当”一声踹在破门上。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撞开,撞在里面的墙壁上,震落下簌簌的灰尘。

庙内的景象瞬间暴露在三人眼前。

大殿早已面目全非。那尊泥塑的河神像,金漆剥落殆尽,露出灰败的泥胎,一只胳膊齐根断裂,不知去向,只剩下空洞的袖管。神像脸上模糊的五官,在几处微弱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悲悯又漠然的扭曲。神像前的供桌早已掀翻在地,断成几截,香炉倒扣在墙角,香灰撒得到处都是。

此刻,大殿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着几十号人。大部分是溃兵,军装破烂肮脏,裹着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烂絮,脸上写满疲惫、麻木和一种穷途末路的凶戾。少数几个是拖家带口的难民,紧紧蜷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混乱的中心,是神像底座前一小片区域。几拨人正围在那里,像争夺腐肉的秃鹫,撕扯着神像脚下散落的、早已被遗忘的香火供品——几块干瘪发霉、爬着蚂蚁的糕点,几根蜡油凝结成诡异形状的半截蜡烛,甚至还有褪色破烂的幔帐碎片。

“滚开!这蜡是老子的!”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黑乎乎胸毛的大汉,正揪住一个瘦小溃兵的衣领,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他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半截脏兮兮的蜡烛。

“是我先拿到的!”瘦小溃兵不甘示弱,脸憋得通红,拼命想掰开对方的手。

旁边,几个人在争夺一块褪色的红布,互相撕扯,布帛发出不堪重负的“嗤啦”声。角落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对着一个抢走了她破瓦罐里最后一点浑浊冷水的溃兵苦苦哀求,声音嘶哑绝望。那溃兵却毫不理会,仰头将水灌进自己嘴里,水顺着肮脏的下巴流下来。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绝望、贪婪、暴戾的气息在狭窄破败的空间里发酵、膨胀,如同一个随时会爆炸的脓包。矮个士兵和高个士兵的闯入,只是让这混乱稍稍停顿了一瞬。那些争抢的人瞥了他们一眼,看到他们同样破烂的军装和手里的破枪,以及中间那个拖着脚镣、肩头染血的囚徒,眼神里掠过一丝警惕和冷漠,随即又投入到更激烈的争夺中去了。没人关心新来的,只要不抢他们手里那点可怜的东西就行。

矮个士兵啐了一口:“操,比猪圈还臭!”他皱着鼻子,眼神在大殿里逡巡,想找个稍微干净点、人少点的角落。高个士兵则显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握紧了枪。

陈砺站在门口,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没受伤的右腿上。眩晕感更强烈了,庙里浑浊的空气和眼前这赤裸裸的生存挣扎,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左肩的伤口在持续的渗血和这污浊环境的刺激下,疼痛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靠着冰凉的门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虚弱和恶心。

就在这时——

“都给老子住手!”

一声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力的断喝,如同冰冷的钢鞭,猛地抽打在庙内嘈杂混乱的空气之上!

这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冻结了所有动作!

争抢蜡烛的大汉手僵在半空;撕扯破布的溃兵停止了拉扯;那个刚灌完水的溃兵呛得咳嗽起来;角落里妇人的哀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愕然地、齐刷刷地循着声音望向庙门口。

矮个士兵和高个士兵也猛地回头,脸上写满惊愕。

陈砺靠着门框的身体微微一震,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破庙那半扇歪斜的门外,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一人,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肩头磨破的灰布军呢大衣里,那大衣沾满了尘土和长途跋涉的痕迹。他未戴军帽,头发花白而凌乱,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写满了风霜与疲惫。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憔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

然而,就在这张饱经沧桑、写满倦意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缓缓扫过庙内每一个惊愕的脸庞。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威严和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哀。这双眼睛与他憔悴的面容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这双锐利的眸子里。

他身后,默立着两名亲随。这两人身形挺拔如标枪,虽然同样穿着沾满尘土的旧军装,但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警惕,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鼓囊囊的枪套上,那里插着的赫然是德制快慢机(驳壳枪)。他们的站姿透着一股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沉静和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力量的紧绷感,与庙内那群散兵游勇形成天壤之别。

这三人站在那里,如同三块投入沸水的坚冰,瞬间让庙内污浊燥热的空气都降了几度。为首那人身上那股无形的、属于真正军人的凛冽气势,让刚才还如同鬣狗般争抢的溃兵们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脸上露出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神情,连呼吸都放轻了。

花白头发的老者——张伯钧,目光最终落在了庙门内,落在了靠着门框、肩头染血、拖着沉重脚镣的陈砺身上。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在陈砺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以及脚踝上冰冷的镣铐上停留了片刻。陈砺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刮过,带着审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麻木的外壳,触碰到了深埋其中的死寂与冤屈。张伯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波澜,像是遗憾,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决断。

然后,张伯钧的目光移开,重新投向庙内那些噤若寒蝉的溃兵。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一句斥责的话,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对身后的亲随低声吐出两个字:“清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那两名如同标枪般挺立的亲随立刻动了。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猎豹扑食前的蓄势。他们并未拔枪,只是大步流星地踏入庙内,目光如电,扫视着人群。其中一个走到那敞怀大汉面前,大汉手里还攥着那半截蜡烛。亲随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如同冰冷的铁锥。大汉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喉结滚动,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在对方无形的压力下,他竟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那半截蜡烛“啪嗒”一声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另一个亲随则走向那几个还在撕扯破布的人,那几个人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破布掉在地上也无人敢捡。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只剩下角落里孩子压抑的、细弱的抽泣声。

两个亲随并未停留,只是用目光无声地驱赶着人群,将他们逼向大殿两侧和角落,在神像前清理出一小片相对干净的空地。整个过程迅速、高效,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作风,没有多余的言语和动作,却比任何粗暴的驱赶都更有效力。溃兵们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羊群,瑟缩着挤在一起,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张伯钧这才迈步,踏入了这污秽破败的河神庙。他的脚步很稳,踩在满是灰尘和杂物碎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径直走向那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走向靠着门框、几乎站立不稳的陈砺。两名亲随紧随其后,如同两尊沉默的守护神,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空间。

陈砺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杂着硝烟、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还有一股更深的、属于战场的铁锈与血腥气。张伯钧在陈砺面前一步之遥停下。他比陈砺略矮,但那股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气势,却让陈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陈砺不得不微微抬起下巴,才能对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他额头的冷汗和脸上的污垢,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张伯钧没有客套,甚至没有询问陈砺的姓名。他只是用一种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疲惫感,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开门见山地说道:

“徐州的事,我听说过。”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陈砺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陈砺死寂的心湖,“那桥,你炸得没错。”

陈砺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深潭般的眼底,那层凝固的死寂瞬间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巨大冤屈、悲愤和难以置信的洪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膛!他死死盯着张伯钧那双锐利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徐州断桥!那场爆炸!那冰冷的枪口!那“贻误军机”、“私通日寇”的滔天污名!这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灵魂的冤屈,第一次,从另一个掌握权力的人口中,听到了“没错”两个字!这简单的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麻木的心脏上!

张伯钧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应,也毫不在意他此刻内心的滔天巨浪。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陈砺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眉头又皱紧了一分,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更深的惋惜,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现在,没时间说这些。”张伯钧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急迫和不容置疑,“想活命,想…做点事,”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深深刺入陈砺眼底,“就接下这个!”

话音未落,他那只一直插在军呢大衣口袋里的手猛地抽了出来。动作快而隐蔽。他的掌心里,赫然捏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严重、浸透着汗渍和污渍的纸。纸张粗糙发黄,上面隐约能看到模糊的油印字迹,最上面一行依稀是“第X战区司令部直属…工兵团…委任状…”。另一样,则是一页更加残破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纸片,上面用极其潦草、甚至有些模糊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人名和简短的标注,像是一份临时拼凑、缺头少尾的花名册。

张伯钧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看陈砺一眼,仿佛只是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他猛地将这两样东西,狠狠塞进了陈砺那只没有受伤的、血迹斑斑的右手里!

陈砺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两样东西。触手粗糙冰凉,带着纸张特有的脆弱的质感,还有张伯钧掌心残留的汗湿。那皱巴巴的委任状和残缺的花名册,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一阵刺痛。

“黄河工兵团,上尉团长。”张伯钧的声音如同贴着陈砺的耳根响起,低沉、短促,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名义上归战区直属,实际…哼。”他发出一声极轻、充满嘲讽的冷哼,那意思不言而喻,“人,你自己去收拢。花名册上的,还有路上撞见的…溃兵、逃兵、犯了事的、抓来的丁…都是些‘好料’!”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讽刺意味。

“戴罪立功。”张伯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最后一次钉在陈砺脸上,“黄河边,敌后。骚扰,牵制,破坏。让鬼子…不那么痛快。”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活下来…就是你的功劳。”

说完这最后一句,张伯钧猛地后退一步,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彻底斩断了某种联系。他不再看陈砺,也不再看庙内任何一个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两名亲随,低喝一声:“走!”

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两名亲随立刻转身,如同两道无声的影子,护着张伯钧,大步流星地朝着破庙那扇歪斜的门口走去。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带着一种目标明确的决绝,与庙内这群茫然无措的溃兵形成鲜明对比。经过门口时,其中一个亲随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反手从腰间摸出一件东西,看也不看地朝后一抛。

“当啷啷!”

一串冰冷的金属物件掉落在陈砺脚边的尘土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是钥匙。

两把黄铜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冰冷的光泽。一把稍大,显然是开手铐的;另一把稍小,是开脚镣的。钥匙上还沾着油污,显然是临时找来的。

张伯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浓重的夜色里,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彻底消失。他来得突兀,走得决绝,留下庙内一片死寂的茫然和地上那两把冰冷的钥匙。

整个河神庙仿佛被抽走了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真空般的死寂。所有溃兵都呆若木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那个依旧靠着门框、肩头染血、手里攥着两张破纸、脚下躺着两把钥匙的身影上。矮个士兵和高个士兵更是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场离奇的梦。

“黄…黄河工兵团?”

“上…上尉团长?”

“戴罪…立功?”

“活下来…就是功劳?”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在死寂的庙宇里蔓延开来,带着疑惑、震惊、嘲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荒谬绝伦的希冀。

陈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委任状的一角。右手里,那两张轻飘飘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上面每一个模糊的字迹,都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宣告着他从“待决死囚”到“戴罪团长”的荒诞转变。

戴罪立功?黄河边?敌后?一群“垃圾”?

张伯钧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最后那句“活下来就是功劳”的低沉话语,还有那毫不拖泥带水、仿佛甩掉烫手山芋般的决绝背影……无数信息碎片在他被疼痛和失血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大脑中疯狂冲撞、旋转。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边那两把黄铜钥匙上。它们静静地躺在尘土里,反射着庙内几处微弱火光,散发着冰冷而诱惑的光芒。

自由?还是另一副更沉重、更血腥的枷锁?

他缓缓地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伸出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污泥的右手,手指因为失血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迟疑,握住了那两把冰冷的钥匙。

金属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

他握着钥匙,没有立刻去开锁,只是维持着这个半蹲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在尘土与血色中的石像。破败的河神庙里,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几十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还有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