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河神庙里炸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迅速被更粘稠的沉默吞没。
陈砺右手紧握着那两把冰冷的黄铜钥匙,左手艰难地撑在满是灰尘和污秽的地面上,试图稳住因失血和剧痛而摇摇欲坠的身体。左肩的伤口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搅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混着血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身下的浮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他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浑浊庙宇里腐败与绝望的气息,肺腑如同被砂纸磨过。
他最终还是打开了镣铐。当脚踝上沉重的铁环“哗啦”一声松开,砸在地上时,一股近乎虚脱的轻松感瞬间传遍全身,随即又被更强烈的眩晕和左肩钻心的疼痛所取代。手腕上深深的血痕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传来阵阵刺痒的冰凉。他费力地扯下脚踝上沾满血污和泥垢的破布条,用牙齿和右手笨拙地撕开,然后咬紧牙关,将那粗糙的布条死死勒在左肩下方靠近后背的伤口上,试图止住那不断渗出的温热液体。布条勒紧的瞬间,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做这一切时,他始终低着头,避开庙内那几十道聚焦在他身上的、混杂着惊疑、麻木、嘲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他裸露的伤口和此刻“自由”却更加狼狈的躯体上。矮个士兵和高个士兵早已退到了墙角,离他远远的,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隐约的戒备,仿佛他是什么突然出现的瘟神。
束缚身体的冰冷钢铁消失了,但无形的枷锁却更加沉重地压了下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扶着冰凉的门框站起身,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身体的重心不得不完全压向未受伤的右侧,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肩的剧痛,让他步履蹒跚。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大殿深处,走向那尊仅存残破躯干、面目模糊的河神泥像。那里,被张伯钧亲随强行清出的一小片空地,此刻成了这污浊庙宇里唯一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净土”。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泥像基座,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被血浸透的军装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失血带来的寒意正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他需要喘息,需要片刻的宁静来理清这荒诞剧变的脉络,哪怕只是几秒钟。
他摊开那只血迹斑斑的右手。掌心躺着那两张决定了他荒诞命运的纸片——一份皱巴巴、边缘磨损、浸透着汗渍和污迹的委任状;一份更加残破不堪、仿佛随时会化为齑粉的花名册。
他先将委任状凑近眼前。殿内光线极其昏暗,仅靠几处溃兵点燃的、冒着黑烟的劣质油脂火把提供照明。跳跃的昏黄光线在粗糙发黄的纸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油印的字迹本就模糊不清,又被汗渍和污垢浸染,辨认起来异常困难。他眯起深陷的眼睛,努力聚焦。
“……兹任命……砺……为……战区司令部……直属……黄河工兵团……团长……军衔……上尉……”断断续续的文字,如同被啃噬过的残骸。落款处一个模糊的、难以辨识的红色印章,旁边潦草地签着一个同样难以辨认的名字。没有日期,没有番号细节,简陋得如同儿戏,却又带着战区司令部那冰冷、不容置疑的官方印记,将他牢牢钉在了“戴罪立功”的耻辱柱上。
陈砺的目光在那“上尉”二字上停留了片刻。从技术中校到待决死囚,再到这所谓的“上尉团长”,命运的嘲弄如此赤裸而残酷。他面无表情地将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折叠好,塞进同样破旧不堪的上衣内袋,紧贴着胸口。那里,心脏在沉重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左肩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闷痛。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份花名册上。
这简直不能称之为花名册。只是一张边缘参差不齐、被撕扯过的劣质草纸。上面的字迹潦草得如同鬼画符,墨迹淡得几乎消失,许多地方被汗水和不知名的污渍洇开,模糊一片。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混乱中写就的。
他借着摇曳不定的昏黄火光,吃力地辨认着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和后面更加潦草简短的标注:
赵得柱——倒卖军粮(名字后面似乎还划掉了一个模糊的“枪毙?”字样)
雷猛——玩忽职守(导致重大事故?后面的字完全糊成一团墨点)
林文渊——煽动学运(“运”字写得像一团乱麻)
黄水生——屡次开小差(“屡次”二字写得格外用力)
石敢当——顶撞长官(名字倒是写得方正些)
……(下面还有几个名字,但墨迹完全被一大块油污覆盖,无法辨认)
……(最后一行似乎只写了半个姓,后面一片空白)
没有部队番号,没有具体职务,只有名字和一项项触目惊心的“罪名”。这哪里是花名册?分明是一张“垃圾”清单!一份由各部队急于甩掉的“麻烦”和“废物”拼凑而成的死亡名录!而“黄河工兵团”,这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名字,不过是战区司令部用来收容这些“垃圾”、并将他们投入最危险熔炉的焚化炉!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更深沉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砺的心脏,甚至压过了左肩伤口的剧痛。他握着这张残破纸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这就是他要用生命去带领的“兵”?一群被贴上“罪人”标签的乌合之众?在这片被日军、伪军、顽军、土匪、溃兵和饥饿反复蹂躏的炼狱里,带着这样一群人去“牵制”、“破坏”、“活下来”?
张伯钧那句“活下来就是功劳”的低沉话语,此刻听起来像一句最恶毒的诅咒。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整个河神庙大殿。
几十号溃兵和难民挤在两侧和角落的阴影里,如同惊弓之鸟。刚才张伯钧带来的短暂威慑早已消散,庙内重新弥漫起那种令人窒息的、混杂着绝望、麻木和伺机而动的暴戾气息。油脂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角落里伤员的痛苦呻吟、孩子压抑的抽泣、还有粗重的、带着防备的呼吸声,构成了这片污浊空间的主旋律。
这就是他的“兵源”?他的“黄河工兵团”?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责任感和巨大荒谬感的冲动,驱使着陈砺开口。他需要声音,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哪怕只是徒劳的尝试。
他清了清干涩刺痛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努力穿透浑浊的空气:
“听着……”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在相对安静的大殿里回荡,“我是陈砺。奉战区司令部命令,组建黄河工兵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隐藏在阴影中、闪烁不定的眼睛,“花名册上的人,赵得柱、雷猛、林文渊、黄水生、石敢当……听到名字,站过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油脂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角落的呻吟显得格外刺耳。阴影里的那些面孔,或麻木,或嘲讽,或漠然,或带着赤裸裸的敌意。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一个人回应。仿佛他刚才念出的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咒语。
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流逝。陈砺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冰冷和审视,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他裸露的伤口和试图挺直的脊背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他本就因失血而虚弱的身体更加摇摇欲坠。左肩的伤口在持续的勒紧下,传来一阵阵麻木中夹杂着尖锐刺痛的怪异感觉。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陈砺最后一点力气抽干时,大殿深处,靠近神像后方一处相对昏暗的角落,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骚动!
“操你娘的!小瘪三!敢偷到老子头上!活腻歪了?!”一声粗野暴戾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毛茸胸膛的老兵(正是之前争抢蜡烛的那个大汉),正像一头发狂的野猪,死死揪住一个精瘦汉子的衣领!那汉子身形矮小灵活,像条滑溜的泥鳅,穿着一身比他身材大一号、同样破烂不堪的军装,袖口和裤腿都挽着好几道。此刻他被揪得双脚几乎离地,脸上却不见多少惊恐,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油滑的、夸张的求饶表情。
“哎哟!老总!老总手下留情!误会!天大的误会啊!”精瘦汉子——黄水生,也就是花名册上的“黄水生”——尖着嗓子叫嚷,声音又急又快,“我哪敢偷您老的东西!我就是…就是看您钱袋快掉了,想帮您扶一把!对!扶一把!您看您这…这…手劲大的!哎哟!勒死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乱舞,似乎在努力掰开老兵铁钳般的大手,身体却像条真正的泥鳅一样扭来扭去,试图挣脱。就在这看似徒劳的挣扎中,一个灰扑扑、鼓囊囊的粗布钱袋,“啪嗒”一声,从他那只乱舞的手腕内侧袖口里滑落出来,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操!还敢狡辩!”老兵眼珠子瞬间瞪得血红,看到自己那贴身藏着的、装着最后几块大洋和一点干粮的钱袋掉出来,更是怒发冲冠!“扶一把?老子让你‘扶’个够!”他抡起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风声,狠狠朝着黄水生的脸颊掴去!这一巴掌要是打实了,非得打掉几颗牙不可!
周围的溃兵们不但无人劝阻,反而像看戏一般,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狞笑,甚至有人低声叫好。混乱和暴力是他们此刻唯一熟悉的语言。
就在那带着汗臭和杀气的巴掌即将扇到黄水生脸上时,这个看似被完全制住的精瘦汉子,身体猛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下一缩!动作快得如同闪电!老兵那势大力沉的一巴掌,竟然擦着他的头皮挥了过去,只带落了几缕油腻的头发!
“哎哟喂!老总您悠着点!”黄水生怪叫一声,趁着老兵因用力过猛而身体微微前倾的瞬间,被揪住的衣领巧妙地一拧一滑,整个人如同抹了油一般,竟从老兵那铁钳般的手指间滑脱了出来!
“狗日的!滑溜!”老兵暴怒,一击落空,更是狂性大发,抬脚就朝着刚落地、立足未稳的黄水生狠狠踹去!
黄水生落地后一个趔趄,眼看那穿着破草鞋的大脚带着风声踹向自己心窝,他眼中精光一闪,非但不退,反而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如同扑食的狸猫,速度极快!他不是扑向老兵,而是扑向掉在地上的那个钱袋!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钱袋的瞬间,老兵那势大力沉的一脚也到了!目标正是他撅起的屁股!
眼看就要被踹个结实!千钧一发!
黄水生似乎脑后长眼,身体在扑出的同时猛地向侧面一滚!
“呼!”老兵的大脚带着风声,擦着他的裤腿踹了个空!黄水生则借着这一滚之力,不仅避开了致命一脚,更顺势将那个灰扑扑的钱袋牢牢抓在了手里!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鬼魅!
“操!把钱还来!”老兵彻底疯了,狂吼着扑了上来,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张开双臂就要将黄水生抱住!
“嘿嘿,老总消消气!这钱袋子硌脚,我帮您收着!”黄水生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油滑讨好的笑容,身体却像泥鳅入水般灵活,矮身、侧滑、一个矮小的“地躺”动作,险之又险地从老兵腋下钻了过去!动作刁钻古怪,全然不是军队格斗的路数,倒像是街头混混打架的野路子。
“拦住他!”
“打死这狗日的贼!”
“别让他跑了!”
周围的溃兵也被激起了凶性,几个和老兵相熟的,或者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纷纷叫嚣着围拢过来,想要堵住黄水生的去路。大殿中央顿时乱成一锅粥!叫骂声、拳脚带起的风声、黄水生尖利的怪叫声、老兵狂怒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桌椅(如果还有的话)被撞倒的声音,尘土飞扬!
陈砺背靠着冰冷的泥像基座,冷冷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左肩的伤口在混乱的声浪刺激下,一阵阵抽痛。他认出了那个精瘦汉子——花名册上的“黄水生”,“屡次开小差”。他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和疲惫。这种为了蝇头小利而起的殴斗,在这片溃败的土地上,如同腐肉上的蛆虫般寻常。
混乱中,黄水生凭借着滑溜的身手和刁钻的步伐,在几个溃兵笨拙的堵截下左冲右突,虽然险象环生,身上挨了几拳几脚,但始终没被彻底抓住,像条真正的泥鳅在浑水里钻来钻去。他一边躲闪,一边嘴里还不闲着:
“各位老总!行行好!高抬贵手!我真是冤枉啊!”
“哎哟!别打脸!靠脸吃饭呢!”
“钱在这!谁抢到归谁啊!”他作势要把钱袋抛出去,引得几个溃兵下意识去抢,他却手腕一翻又收了回来,引来一片更愤怒的咒骂。
眼看黄水生就要在混乱中钻出包围圈,溜向庙门方向。那个老兵气得七窍生烟,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磨得锋利的刺刀!寒光一闪!
“老子宰了你个狗杂种!”他彻底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朝着黄水生的后背就捅了过去!这一下要是捅实,立刻就是透心凉!
周围的溃兵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散开了一些。
黄水生背对着老兵,似乎并未察觉这致命的威胁,还在往前窜。
陈砺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是因为黄水生的死活,而是那把刺刀带起的凶戾之气,瞬间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旁观者的冷漠!一种更深层的东西——或许是军人的本能,或许是那“团长”身份带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混乱和自相残杀的本能厌恶——驱使了他!
就在刺刀尖即将触及黄水生后背破烂军装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泥像基座旁暴起!
陈砺!他的动作迅猛而突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左肩的剧痛在瞬间爆发的力量下被强行压下,身体前冲的姿态带着明显的滞涩和倾斜,但速度依旧惊人!他并非扑向持刀的老兵,而是扑向目标黄水生!
黄水生正全神贯注于前方的“出路”,完全没料到侧后方会有人突然发难!他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自己的左肩胛骨下方!位置精准,力道凶猛!这一撞,不仅彻底破坏了他前冲的平衡,更巧妙地将他撞得向侧面踉跄旋身!
“呃啊!”黄水生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身体不由自主地旋转了半圈!
而就在他身体旋开的瞬间——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刺入皮肉的闷响!
老兵那志在必得、凶狠捅出的刺刀,贴着黄水生因为旋身而暴露出来的、空无一物的肋侧位置,狠狠扎了过去!刀锋深深刺入了黄水生刚才位置后方、一个正想上前帮忙堵截的溃兵的大腿外侧!
“嗷——!!!”那个倒霉的溃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抱着鲜血狂涌的大腿滚倒在地!
变故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
老兵愣住了,看着自己捅错了人,捅在同伴大腿上的刺刀,一时有些懵。
黄水生被撞得眼冒金星,踉跄着还没站稳。
而陈砺,在撞开黄水生的同时,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利用撞开黄水生产生的反作用力,身体顺势前倾,受伤的左臂虽然无法用力,但右臂却如同毒蛇出洞!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抓向黄水生那只死死攥着钱袋的右手手腕!
黄水生此刻惊魂未定,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带着铁箍般力量的手抓住,剧痛传来,他下意识地就要挣脱!他那滑溜的卸力技巧再次本能地使出,手腕如同抹了油般猛地一旋一缩!
然而,陈砺的手仿佛早已预判了他的动作!就在黄水生手腕旋转卸力的瞬间,陈砺的五指也随之微妙地一错、一扣!如同精密的捕兽夹,瞬间锁死了对方手腕的关节和筋络!用的正是军队擒拿格斗中“缠腕锁筋”的狠辣手法!
“呃!”黄水生感觉自己的腕骨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住,一股剧痛顺着手臂直冲脑门,半边身子都麻了!那只紧攥着钱袋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灰扑扑的钱袋再次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陈砺受伤的左腿支撑着大部分体重,右腿如同钢鞭般猛地自下而上撩起!一个标准的、迅捷无比的低位扫踢!
“砰!”
沉闷的撞击声!
这一脚精准地扫在黄水生立足未稳的右脚脚踝外侧!
“哎哟!”黄水生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和巨大的失衡感,再也站立不住,整个人像个被抽飞的陀螺,惨叫着、打着旋儿重重地摔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从暴起撞人,到擒腕夺物,再到扫腿放倒,虽然因为左肩伤势而显得有些滞涩和重心不稳,但那份精准、狠辣和军中格斗术特有的简洁高效,展露无遗!完全不是黄水生那种街头混混的野路子可比!
大殿里瞬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那个被误伤大腿的溃兵还在抱着腿痛苦哀嚎,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个还握着滴血刺刀、一脸茫然的老兵。他们看着那个前一秒还靠在泥像下、如同废人般的“上尉团长”,此刻却如同受伤但依旧凶悍的孤狼,虽然身形不稳,气息急促,左肩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再次渗出血迹,染红了勒紧的布条,但他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抱着手腕和脚踝痛呼的黄水生,那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让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陈砺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额头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刚才那瞬间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体力。他强撑着站稳,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灰扑扑的钱袋,又冷冷地看向那个还握着刺刀的老兵。
老兵被他冰冷的目光一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松开了刺刀柄。沾血的刺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陈砺没再看老兵,也没理会地上哀嚎的伤员。他缓缓弯下腰——这个动作让他疼得几乎咬碎牙关——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捡起了那个沾满灰尘的钱袋。他没有打开,只是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里面硬物的轮廓。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畏惧、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还抱着手腕和脚踝、蜷缩在地上哼哼唧唧、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的精瘦汉子——黄水生。
陈砺在他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黄水生完全笼罩。他俯视着这个如同泥地里打滚的泥鳅般的溃兵,声音因为剧痛和喘息而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名字。”
黄水生仰着脸,看着陈砺那张沾满血污和尘土、苍白却异常冷硬的脸,还有那双深陷眼窝里如同寒潭般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漠然,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他感到心悸。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脸上那惯有的油滑笑容再也挤不出来,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惧。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干涩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黄…黄水生…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