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的死寂被打破了,却比死寂更令人窒息。
黄水生躺在地上,抱着被陈砺擒拿锁死的右腕和挨了一记凶狠扫踢的脚踝,像只被摔晕的泥鳅,蜷缩着,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哎哟”声,眼泪鼻涕混着地上的尘土糊了一脸。他不敢看陈砺,只敢用眼角余光瞟着那个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岳般沉默的身影。
周围的溃兵们还没从刚才那电光火石般的变故中回过神来。那个捅伤同伴大腿的敞怀老兵,握着刺刀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茫然地看着地上哀嚎的兄弟,又看看陈砺,再看看自己沾血的刀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似乎想骂,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其他溃兵,或惊惧,或茫然,或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漠,几十道目光黏在陈砺身上,黏在他肩头那片在昏暗火光下依旧刺目的暗红上,黏在他脚下那把沾着同伴血迹的刺刀上。
空气浑浊得像凝固的油脂,混合着血腥、汗臭、尘土、油脂火把燃烧的焦糊味,还有角落里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小孩受惊后细弱的抽泣。
陈砺站着,身形因为左肩伤口的剧痛而微微佝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汗水顺着鬓角、下颌不断滚落,在脸上冲开一道道泥污的沟壑。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需要靠住点什么。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地上那把刺刀,又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敞怀老兵。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老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喉结滚动,竟不敢与他对视。
陈砺不再理会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深处那尊断臂河神像的基座。那里,是张伯钧亲随清出的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那冰冷的泥胎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他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泥像基座,缓缓滑坐在地,试图将左肩的剧痛和眩晕压下去的瞬间——
“噼啪…噼啪…噼啪…”
一阵轻微、细碎、节奏分明的声音,突兀地刺破了这片混杂着痛苦呻吟和粗重喘息的浑浊空气。
是算盘珠子的碰撞声。
声音来自大殿东南角,一片被几根倾倒的粗大梁木和半堵残墙分割出的、相对阴暗的角落。那里堆着不少被遗弃的破烂杂物——散架的箩筐、破麻袋、腐朽的木头神龛碎片,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半封闭的“窝”。
声音就是从那个“窝”里传出来的。不急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与整个大殿的混乱绝望格格不入。
陈砺深陷的眼窝里,那潭死水般的沉寂微微波动了一下。他吃力地抬起眼皮,循着声音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只能勉强看清那个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影。佝偻着背,脑袋几乎埋进胸口,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同样肮脏、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军装里,肩章早不知去向,袖口和肘部磨得油亮,打着厚厚的补丁。他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相对完整的灰布包袱皮,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
人影的双手正在快速拨弄着一样东西——一把算盘。
那算盘显然有些年头了,木框被摩挲得乌黑发亮,几根算盘柱上的铜箍也失去了光泽,但算盘珠子却是罕见的深色硬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沉的光。此刻,那双骨节突出、指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正异常灵活地在算盘珠子上跳跃、拨动。
“噼啪…噼啪…噼啪…”
珠子碰撞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屏蔽掉周围的哭嚎、呻吟和粗重的呼吸,自成一方天地。
陈砺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摇曳的火光投下的扭曲阴影,牢牢锁定了那个角落,锁定了那双在算盘上飞舞的手,以及算盘旁边包袱皮上的东西。
东西不多,但摆放得极其规整,带着一种近乎强迫症式的秩序感。
三块干瘪发黑、边缘长着可疑绿毛的窝窝头,显然是发霉已久,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碗里。
一小堆锈迹斑斑、奇形怪状的金属件:几个看不出用途的铁环、两截断裂的铜线、一个瘪了的黄铜弹壳、一个生满绿锈的小铜锁、还有几枚边缘磨得溜光的铜钱。它们被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一起。
旁边,是一个破得露出草芯的蒲团,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同样破旧、但洗得发白的干粮袋,袋口用细麻绳紧紧系着。
而最显眼的,是算盘旁边,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顶同样洗得发白、帽檐耷拉着的旧军帽。帽子下压着一本薄薄的、封面卷了边的册子,看不清字迹。
赵得柱——老算盘——正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低着头,花白稀疏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一张瘦长的脸刻满了风霜和焦虑的褶子,眼窝深陷,颧骨高突,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念念有词:
“三斤半…顶多三斤半…亏了,亏大了…”他拨动一颗上珠,“霉了三成…这损耗…又亏一成半…”手指飞快地拨下几颗下珠,“铜线…断的…只能当废铜…铜锁…锈透了…弹壳瘪了…唉…”算盘珠子噼啪作响,仿佛在为他无声的叹息伴奏,“铜钱…光绪通宝…三个…市价…也就…换半斤糙米…亏!血亏!”
他猛地停下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算盘上最终定格的珠子,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发霉窝窝头,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酸馊味直冲脑门。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却又带着一丝不舍,最终还是把它放回了破碗里,仿佛那是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亏啊…亏到姥姥家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不知哪里的口音,“这趟差事…真是赔掉裤衩了…”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算计和损失之中,对大殿中央刚刚结束的流血冲突,对那个肩头染血、沉默如山的“上尉团长”,对地上哀嚎的黄水生和被误伤的溃兵,都置若罔闻。他的世界,似乎只缩在了这小小的包袱皮上,只存在于这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里。这里的每一件破烂,在他眼中都被精准地折算成了斤两、大洋、米粮,每一笔都是亏损的账目。
陈砺背靠着冰冷的泥像基座,左肩的伤口在持续失血和方才爆发的剧痛后,传来一阵阵麻木中夹杂着尖锐刺痛的怪异感觉。眩晕感更强烈了,眼前的人群和火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成晃动的色块。他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庙宇里腐败与绝望的气息,肺腑如同被砂纸磨过。
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角落,那个在绝望深渊里依旧执着地拨弄着算盘、计算着“亏损”的佝偻身影。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混杂着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他需要知道名字。花名册上的名字。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眩晕和恶心,陈砺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这个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他靠着泥像基座喘息片刻,才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穿过那些或惊恐、或麻木、或带着赤裸裸敌意的目光,走向那个噼啪作响的角落。
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左肩的伤口随着步伐轻微地晃动,暗红的血迹在破旧的黄绿色军装上晕染开更大的范围。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周围的溃兵下意识地向后退缩,为他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尘土与汗水的、属于死亡边缘的冰冷气息。
老算盘赵得柱似乎终于被这逼近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重脚步惊动了。他拨弄算盘的手指猛地一顿,噼啪声戛然而止。他像只受惊的土拨鼠,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布满血丝、透着精明与焦虑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走到他“窝”前的陈砺。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陈砺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上,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似乎在计算这伤势需要多少药材、多少时间、多少损耗。然后,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陈砺沾满泥污和血迹的破旧中校服,掠过那被扯掉领章后留下的深色印记,最后落在他那张毫无表情、苍白得如同石灰墙皮、只有深陷眼窝里透着一丝非人死寂的脸上。
赵得柱没有站起来,只是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缩了缩,双手飞快地拢住包袱皮上的“财产”——把那个装着发霉窝窝头的破碗往身边拉了拉,又把那堆破铜烂铁往自己腿边拢了拢。他佝偻的背脊显得更加弯曲,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戒备,仿佛眼前这个浑身是血、沉默的男人,是来抢夺他仅剩家当的强盗。
陈砺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线,将赵得柱和他的“财产”完全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陈砺微微低下头,俯视着这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前军需官,喉咙里因为干渴和疼痛,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名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角落里伤员的呻吟。
赵得柱仰着脸,花白的头发在阴影里显得更加稀疏。他看着陈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威胁,甚至没有多少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般的虚无。这眼神比任何凶神恶煞的咆哮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嗫嚅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算盘,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盾牌。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脂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压抑的抽泣。
赵得柱终于开口了,声音尖细,带着浓重的算计口音,语速很快,像是在极力撇清什么:“长…长官?您…您找我?我可啥也没干啊!刚才那边打架抢东西,我离得远远的,一个子儿都没碰!您看我这儿,清点点破烂,自个儿的,都是自个儿的!亏本买卖,不掺和别人的事…”他一边说,一边用下巴急促地点了点包袱皮上的东西,又警惕地瞥了一眼陈砺肩头的血迹,仿佛那血会溅到他的宝贝上。
陈砺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只是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更清晰了一些,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算盘珠子上:“名字。”
赵得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飞快地眨动着,似乎在权衡利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情不愿:“赵…赵得柱。原…原第27师辎重营上士军需…现在…啥也不是了。”他飞快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嘲般的撇清。
赵得柱。陈砺脑海里瞬间闪过那张残缺花名册上潦草的字迹:“赵得柱——倒卖军粮”。冰冷的字眼和眼前这个抱着算盘、斤斤计较着几块发霉窝窝头的佝偻身影重叠在一起。
陈砺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面前包袱皮上的东西上。那三块发霉的窝窝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那堆破铜烂铁,锈迹斑斑,毫无用处。那把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旧算盘,木框油亮,珠子光滑,显然是被主人摩挲过无数遍,成了这绝望境地中唯一能带来些许掌控感的东西。
“长官,”赵得柱见陈砺盯着他的“财产”,警惕心大起,语速更快了,带着一种市侩的讨好和急于打发的不耐烦,“您…您要是没啥事,我这…我这正算账呢。您看这世道,活一天算一天,这点东西,得精打细算,不然…亏大了,真亏大了…”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拨弄了一下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啪”一声,仿佛在为自己的话做注脚。他眼睛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陈砺肩头那片湿漉漉的暗红,似乎在计算那伤口能流掉多少血,还能撑多久。
陈砺沉默着。他没有再看赵得柱,也没有再看那些破烂。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庙宇穹顶,投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又或者,只是沉浸在自己伤口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大殿里的浑浊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赵得柱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和他怀中算盘珠子细微的、无意识的颤动声响。
赵得柱被他这长久的沉默弄得更加不安。他抱着算盘的手指紧了紧,骨节发白。他忍不住再次开口,这次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直白,声音尖利了些:“长官,您…您也别在这儿费劲了!听我老赵一句劝!”
他抬手指了指周围那些缩在阴影里、眼神麻木或凶戾的溃兵,又指了指大殿中央地上还在哼哼唧唧的黄水生,以及那个抱着血淋淋大腿哀嚎的倒霉蛋:“您瞅瞅!您看看!这庙里头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啥货色?不是偷鸡摸狗的兵油子,就是断了脊梁骨的逃兵,要么就是犯了事等着掉脑袋的!还有地上躺的,都是些没用的累赘!说句不好听的,都是等死的货!阎王爷都嫌他们脏了生死簿!”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小刀子,毫不留情地撕开这污秽殿堂里赤裸裸的真相。周围的溃兵们有的低下头,有的眼中凶光一闪,却没人出声反驳,仿佛默认了这残酷的评判。
赵得柱的目光最后落回陈砺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落在他那身破旧的中校服上,落在他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上,落在他空荡荡的领章位置:“您呢?长官?您这身皮…是好看,中校,啧…可您那领章呢?让人给薅了吧?您这团长…嘿,”他干笑了两声,声音刺耳,“战区直属?黄河工兵团?哄鬼呢!我老赵在辎重营干了小十年,门儿清!这就是个装‘垃圾’的筐!把咱们这些没人要的破烂儿扫拢扫拢,丢到鬼子眼皮子底下去,让他们自己烂掉、死掉!省心!”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陈砺的鼻子,但终究没敢,只是用力地戳着自己怀里的算盘:“戴罪立功?活下来就是功劳?屁!长官,您醒醒吧!您这空头团长,这纸糊的委任状,在这鬼地方,屁用不顶!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如我怀里这把算盘值钱!它好歹能给我算清楚,这点破烂玩意儿,还能让我撑几天,还能让我算明白,亏了多少,还能亏多久!”
他猛地拍了一下算盘框,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庙宇里格外刺耳,像是在为自己的话画上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他那张瘦削焦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悲观和一种市侩的精明,仿佛已经看透了这乱世的所有把戏,也看透了眼前这个沉默团长注定悲惨的结局。
“噼啪…噼啪…”
算盘珠子又轻微地响了两声,是赵得柱无意识拨动的,像是他内心剧烈起伏后的余波。他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陈砺,仿佛想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愤怒、羞愧,或者哪怕一丝动摇也好。
然而,没有。
陈砺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沾满血污的泥塑神像。赵得柱那番尖刻如刀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眼底那片死寂的深潭中激起了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一丝涟漪,旋即沉没无踪。
赵得柱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了陈砺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倒卖军粮…垃圾筐…空头团长…屁用不顶…不如一把算盘…
每一个词,都在印证着那张花名册的冰冷,印证着张伯钧塞给他这两张破纸时的决绝背影。这佝偻军需官精明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在绝望泥潭里挣扎了太久、早已洞悉一切残酷规则的冷漠。他的算计,他的悲观,他死死抱住破算盘的动作,都是他在这个炼狱里唯一能抓住的、赖以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浮木。
陈砺的目光,缓缓从赵得柱那张刻满焦虑和嘲弄的脸上移开,落在他面前那块灰布包袱皮上。那三块散发着酸馊气息的霉变窝窝头,那堆锈迹斑斑、毫无价值的破铜烂铁,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显得那么刺眼,又那么真实。这就是“价值”,这就是“算计”的对象。在生存成为唯一命题的深渊里,一切都被剥去了华丽的外衣,只剩下最赤裸、最卑微的衡量。
一股混杂着荒谬、悲凉和更深沉疲惫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砺的心脏。这寒意甚至压过了左肩伤口那持续不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仿佛支撑着这具躯壳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被这赤裸裸的绝望现实抽干。
他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回应赵得柱的嘲弄,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为了对抗这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虚无感和眩晕。
他的视线在包袱皮上那堆破铜烂铁中扫过,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块不起眼的铁片上。那铁片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机器或农具上断裂下来的残骸,通体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的锈迹,摸上去一定粗糙硌手。
陈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左肩的伤口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视野瞬间被一片闪烁的黑点覆盖。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一根倾倒的、布满灰尘的梁木,才勉强稳住没有栽倒。冷汗如同小溪,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和后背。
他喘息着,等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强烈的眩晕稍稍平复,才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手指因为失血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还沾着自己伤口渗出的、半凝固的血迹和地上的污泥。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块锈蚀的铁片。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粗糙的铁锈表面。一股金属特有的、带着土腥气的寒意顺着指尖传来。他屈起手指,用指腹和掌心感受着那铁片的形状、重量和上面凹凸不平的锈蚀痕迹。很沉,比他预想的要沉。棱角处有些锋利,几乎要划破他沾满污垢的皮肤。
他握住了它。五指收拢,将那冰冷、粗糙、沉重的铁片牢牢攥在手心。锈蚀的颗粒感清晰地摩擦着掌纹。铁片的冰冷透过皮肤,似乎能暂时冻结伤口处那灼热的痛楚,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然后,他慢慢地直起腰。动作依旧缓慢而滞涩,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如同酷刑。他不再看赵得柱,不再看包袱皮上的任何东西,甚至不再看大殿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精于算计的角落,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回那尊断臂河神像的冰冷基座旁。
他重新靠着粗糙的泥胎滑坐下去,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闷哼。左肩的伤口因为这一连串的动作,渗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临时勒紧的破布条,在深色的军装上晕开更大一片湿冷的暗红。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右手上。那只沾满血污和泥垢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那块锈蚀的铁片。他缓缓摊开手掌。
铁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暗红色的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痂,覆盖了它原本的金属光泽。边缘的棱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它冰冷、沉重、毫无用处,就像这庙里的大多数人,就像他自己。
陈砺伸出左手的手指——这个动作同样牵扯着肩伤,让他眉头紧锁——用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专注地,开始擦拭铁片表面的浮土和锈粉。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粗糙的锈粉被指腹刮下,露出下面更深的锈蚀层,依旧暗红、斑驳。
他就这样低着头,背靠着冰冷的神像基座,在周围混杂着痛苦呻吟、粗重喘息、窃窃私语和油脂火把燃烧噼啪声的污浊空气里,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那块毫无价值的、锈蚀的铁片。
仿佛这冰冷的触感,这粗糙的摩擦,这无意义的重复动作,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整个疯狂而绝望世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