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噼啪…噼啪…”

老算盘赵得柱的算盘珠子声,如同庙里唯一活着的、固执的心跳,在浑浊的空气中微弱而顽强地搏动着。他蜷在角落的阴影里,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木珠上拨弄,每一次轻响都像是在为这破败河神庙里弥漫的绝望敲打着丧钟。他念念有词,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计算着那几块发霉窝窝头的“市值”和那堆破铜烂铁的“亏损”,仿佛这是支撑他不至于立刻崩溃的最后一道堤坝。

“……霉点三成七,按市价折算……亏,血亏……”他嘟囔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算盘上最终定格的几颗珠子,仿佛那上面刻着他所剩无几的阳寿。

陈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河神泥像基座,左肩的伤口像一块不断被灼烧的烙铁,持续的、深沉的钝痛与失血带来的寒意交替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让眼前本就昏暗的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旋转。他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凝聚在右手掌心里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片上。

他用左手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铁片粗糙的表面。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要将那层暗红如血痂的锈蚀完全磨去,露出底下可能早已不存在的、冰冷的金属本质。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来一丝异样的、微弱的清明,暂时压过伤口的灼痛和脑海中的眩晕。指腹摩擦着凹凸不平的锈粒,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成了他隔绝周遭混乱的唯一屏障。

铁锈的粉末沾染了他本就污秽的手指,暗红色的碎屑落在深色的军装裤上,与肩头那片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融为一体。他沉默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缓慢擦拭的动作,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机。赵得柱那番尖刻的“垃圾筐”论调,如同投入深潭的污物,在他心湖的死寂里沉没,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荡起。麻木,是他此刻唯一的盔甲。

庙宇里依旧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油脂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角落里伤员的痛苦呻吟、孩子压抑的抽泣、溃兵们粗重而带着戒备的呼吸,还有黄水生偶尔发出的、带着痛楚和惊惧的哼哼唧唧,交织成一片低沉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庙宇里的混沌!

不是爆炸那种撕裂空气的尖啸,更像是一口巨大的、朽烂的棺材被重锤狠狠砸上盖子!声音短促、压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震颤感,瞬间穿透了墙壁和空气,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整个河神庙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闷响震得摇晃了一下!空气凝固了半秒!

“噼啪!”

赵得柱手中的算盘珠子发出一声格外刺耳的碰撞声——是他受惊之下猛地拨乱了珠子。他佝偻的身体剧烈一抖,像只受惊的兔子,瞬间缩紧了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殿后墙!

“啊——!”

紧接着,一声充满了极致恐惧、几乎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从庙宇后方的某个位置爆发出来!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调,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死寂被彻底打破了!

庙内的所有人,无论是麻木的溃兵,还是惊惧的难民,包括地上呻吟的黄水生和那个抱着伤腿的倒霉蛋,全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身体猛地绷紧,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恐和茫然,投向大殿后方那扇通往庙后小院、早已破败不堪的木门!刚才那声闷响和此刻这声尖叫,无疑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陈砺擦拭铁片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声沉闷的、如同大地腹腔深处发出的呜咽,狠狠撞在他本就因伤痛而紧绷的神经上!不是爆炸的冲击波,却带着一种更原始、更令人不安的震颤,仿佛某种沉睡在地底深处的凶兽被惊醒,重重地翻了个身。

他猛地抬起头!

深潭般的眼底,那片凝固的死寂瞬间被撕裂!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所锤炼出的、对毁灭性声响近乎本能的警觉!左肩的剧痛在这一刻被强行压制下去,一股冰冷的气流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

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右手五指猛地收拢,将那枚冰冷的、沾满锈粉的铁片死死攥在掌心!尖锐的棱角硌进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让他混乱的意识骤然聚焦!

“后……后头!雷……雷子……雷子没响!”一个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磕磕绊绊地从庙后传来,证实了那并非幻觉!

陈砺没有半分犹豫!

他强忍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眩晕,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撑住地面!身体爆发出远超当前状态的力量,如同受伤的猛兽强行跃起!动作因为伤痛而带着明显的倾斜和踉跄,但速度却快得惊人!

“噗通!”旁边一个离得近的溃兵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惊叫着摔倒在地。

陈砺看也没看,拖着沉重虚浮的脚步,一步深一步浅,却目标明确地冲向大殿后方那扇破败的木门!他撞开挡路的破筐烂木,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左肩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涌出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勒紧的布条,在身后滴落下零星的红点。

“团……团长?”缩在墙角的矮个押送兵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惧和茫然,但陈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破门之后。

庙后是一个狭小的、长满荒草的院子,原本可能是僧人堆放杂物或种菜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丛生的荆棘。几根腐朽的梁木歪斜地倒在墙角,上面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此刻,这小院的景象却让人头皮发麻。

院子中央,靠近一面半塌土墙的角落,地面被炸开了一个不规则的浅坑,直径约莫一尺多,坑壁焦黑,还冒着缕缕呛鼻的、带着浓烈硝磺味的青烟。坑周围的泥土被掀翻,草皮被撕裂,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湿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未完全燃烧的火药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

一个穿着过于宽大、打着补丁的新军装的年轻士兵,此刻正瘫坐在距离浅坑不到三步远的泥地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涣散放大,死死地盯着那个浅坑。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双手死死地抠进身下的泥地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显然刚才那声凄厉的尖叫就是出自他口。一股刺鼻的尿臊味从他身下弥漫开来,在硝烟味中格外突兀。

而让陈砺瞳孔骤然收缩的,是站在浅坑边缘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魁梧的汉子!

身高足比陈砺高出半个头,肩膀宽阔得如同门板,将身上那件同样破旧、沾满油污和泥垢的工兵制服撑得紧绷绷的。粗壮的脖颈上青筋虬结,连接着一张方阔、棱角分明的脸膛。这张脸饱经风霜,皮肤粗糙黝黑,像被砂纸打磨过,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浓密的眉毛如同两把刷子,此刻紧紧拧在一起,在眉心刻下一个深重的“川”字。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侧的耳朵。

那里裹着一大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布条歪歪扭扭地缠在头上,紧紧包裹着左耳的位置。布条边缘渗出深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混杂着泥土和汗渍,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的腥气。这肮脏的裹布,与他整个人粗犷魁梧的体魄形成一种刺目而诡异的对比。

此刻,这个魁梧的汉子——雷猛,花名册上的“哑炮”——正如同生了根的铁塔般,钉在那个冒着青烟的浅坑边缘。他没有看瘫在地上的新兵,也没有看冲进来的陈砺。

他的目光,死死地、空洞地,盯着浅坑中心。

坑底,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粗劣的土造地雷。外壳是用厚实的陶罐或者瓦瓮碎片粗糙地拼接起来的,外面用浸了桐油的麻绳和铁丝胡乱地捆绑固定,显得歪歪扭扭。引信的位置,一根粗糙的、明显是自制的导火索从罐体上方的一个小孔里伸出来,此刻已经被刚才那声闷响彻底炸断,只剩下短短一截焦黑的茬口,无力地耷拉着。罐体本身在爆炸的冲击下裂开了几道大缝,露出里面填充的、黑乎乎的、尚未完全燃烧的土制火药粉末和一些碎铁片、小石子,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硝烟和硫磺的混合气味。

显然,这是一个“哑炮”。它响了,但没有完全响。预期的毁灭性爆炸被某种原因扼杀在了萌芽,只留下这个丑陋的浅坑和呛人的青烟。

雷猛就那样站着,魁梧的身躯像一尊凝固的、饱受风霜侵蚀的石像。他粗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庆幸,甚至连一丝后怕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空洞。那双原本应该锐利或凶悍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失去了所有的神采,茫然地、直勾勾地“钉”在坑底那个哑火的怪物上。仿佛他的灵魂,也随着那根被炸断的导火索,一同被截断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浅坑里冒出的缕缕青烟在无声地扭曲升腾,以及瘫在地上的新兵那抑制不住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陈砺站在破败的门框下,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硝烟和土腥味,刺激着他受伤的肺腑。左肩的伤口在刚才的奔跑后,如同被烧红的铁钎反复捅刺,痛楚尖锐地冲击着他的意识,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顺着鬓角和下颌不断滚落。

但他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青烟和痛苦带来的眩晕,死死锁在院子中央那个诡异而危险的场景上——魁梧汉子空洞的眼神,坑底那个裂开的哑雷,以及瘫软在地、几乎被吓疯的新兵。

危险并未解除!

那土制地雷虽然外壳开裂,引信炸断,但里面填充的大量黑火药并未完全燃烧!那些裸露的、黑乎乎的火药粉末和尖锐的碎铁片,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因为任何一点轻微的震动、火星,甚至仅仅是风吹动一块小石子滚落进去,而再次被引爆!而那个新兵,距离哑雷不过三步之遥!

就在陈砺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准备开口厉声喝止任何靠近的瞬间——

异变陡生!

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猛地砸中了天灵盖,雷猛那空洞茫然的眼神骤然碎裂!

一股狂暴的、赤红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岩浆,瞬间从他魁梧躯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喷发出来!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瞪圆,眼白瞬间被猩红的血丝爬满,额角和脖颈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凸!那张方阔黝黑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如同庙里那尊残破的怒目金刚!

“啊——!!!”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暴戾、狂躁和巨大挫败感的怒吼,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这吼声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息,瞬间压过了新兵的牙齿打颤声,狠狠撞在破败的院墙和每个人的耳膜上!连院墙上的浮土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瘫在地上的新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咆哮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猛地一抽,两眼翻白,彻底晕死了过去。

而雷猛,在发出这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的同时,身体已经如同失控的攻城锤般动了!

他猛地俯身,右手如同铁钳般探出,一把抄起斜插在浅坑旁边泥土里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工兵铲!

铲头硕大、厚重,边缘磨得有些发亮,显然经常使用,但铲身和木柄上同样沾满了泥垢和油污,透着一股粗粝的实用感。此刻,这把沉重的工兵铲被他那只筋肉虬结、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思考!

雷猛如同疯魔附体,借着俯身抄铲的势头,腰腹猛地发力,全身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注到那条粗壮的右臂之上!沉重的工兵铲被他高高抡起,划破弥漫着硝烟的空气,带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呜咽风声!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坑底那个裂开的、丑陋的、沉默的土造地雷,仿佛那是他毕生的仇敌!那眼神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响啊!!”他再次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唾沫星子从扭曲的嘴角飞溅而出,“你他娘的倒是给老子响啊!!!”

最后一个“啊”字还在空气中震荡,那把被灌注了狂暴力道的工兵铲,已经裹挟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朝着浅坑中心那个哑火的、危险的土造地雷,狠狠地、义无反顾地砸了下去!

铲刃破风,寒光一闪!

这一下若是砸实,那坑底裸露的、极度敏感的黑火药和碎铁片,必将被瞬间引爆!这狭小的院子,连同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将被狂暴的冲击波和致命的破片撕成碎片!

陈砺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想冲过去阻止,但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虚脱感,让他身体僵硬,根本无法在电光火石间做出有效反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铲刃,带着毁灭的呼啸,朝着死亡的中心落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陈砺那双因剧痛和眩晕而布满血丝的、深陷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极致的危机和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画面——

雷猛那魁梧的身躯,在狂暴发力、抡铲下砸的整个过程中,无论是俯身抄铲的起始动作,还是挥臂蓄力的过程,亦或是最后那带着万钧之力落下的瞬间,他那双沾满泥污的、穿着破旧草鞋的大脚,如同生了根般,始终稳稳地钉在浅坑边缘那片相对坚实、未被爆炸松动的硬土上!

他的身体重心控制得异常稳定,狂暴的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到下盘的根基。

而更关键的是——

那柄带着死亡风声、狠狠砸落的工兵铲!

它的落点!

铲头那厚重锋利的刃口,带着开碑裂石的力量,目标却并非哑雷那裂开的、暴露着黑火药的脆弱罐体!

而是——

“哐啷!!!”

一声沉闷到极致、如同重锤砸在实心铁砧上的巨响,猛地在小院中炸开!

火星四溅!

沉重的工兵铲,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在了哑雷旁边——距离那裂开的、填充着火药和碎片的陶罐边缘,仅仅只有不到半寸距离——一块半埋在地里的、坚硬的青石板上!

坚硬的铲刃与青石猛烈撞击!

刺眼的火星如同骤雨般迸射开来!几颗滚烫的火星甚至溅到了哑雷裂开的缝隙边缘,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瞬间烧焦了边缘的麻绳和一点裸露的火药,腾起几缕焦糊的青烟!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皮肉烧焦般的怪异气味!

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木柄传来,震得雷猛那粗壮的手臂都猛地一颤,虎口瞬间崩裂,渗出血丝!但他仿佛毫无知觉,赤红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坑底,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不甘的“嗬嗬”低吼。

那块坚硬的青石板,在重击之下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碎石飞溅!

而那个裂开的土造地雷,就在铲刃落点咫尺之遥,静静地躺在坑底,只是被震得微微跳了一下,几片碎陶片从裂缝处崩落,露出更多黑乎乎的火药粉末。它依旧沉默着,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

没有爆炸。

致命的火药没有被铲刃直接撞击,也没有被迸射的、足以引燃的火星彻底引爆。那几颗溅在火药边缘的火星,仅仅烧焦了表层,便迅速熄灭了。

狂暴的毁灭,在最后半寸的距离,被一种近乎神迹般的精准,强行中止了。

陈砺依旧僵立在破败的门框下,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军装。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火星溅向哑雷的瞬间,他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此刻,看着那依旧沉默的哑雷和旁边碎裂的青石板,他才感到一股迟来的、劫后余生的冰冷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

他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刚才那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危险。左肩的伤口在高度紧张后的松懈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

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锐利的探针,死死锁在雷猛身上。锁在他那双依旧赤红、却透着一丝茫然和巨大挫败的眼睛上,锁在他那只紧握着工兵铲、虎口崩裂渗血的大手上,更锁在他那双自始至终都如同铁桩般稳稳钉在安全位置、未曾踏入浅坑周围松软危险地带半步的大脚上。

那精准的落点!那毫厘不差的距离把控!那在狂暴失控的情绪洪流中,依旧如同本能般死死坚守的、对爆炸物危险区域的规避!

这绝非巧合!

这绝不是靠运气能解释的!

这深深刻在骨子里、融进血液中的精准判断和距离感,是在多少次与死神共舞、在多少吨炸药的硝烟中淬炼出来的本能?!

陈砺深陷的眼窝里,那潭死水般的沉寂深处,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带着惊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的火苗。他死死盯着那个魁梧的、狂暴后陷入茫然的身影,以及他左耳上那块肮脏的、渗着污渍的裹布。

哑炮……雷猛……

花名册上冰冷的“玩忽职守(导致重大事故?)”字迹,此刻与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猛烈地重叠在一起。

“雷……雷爷……”瘫在泥地里那个被吓晕的新兵,此刻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雷猛那魁梧如魔神般的身影和手中寒光闪闪的工兵铲,顿时又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微弱的、如同垂死小兽般的哀鸣,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湿痕。

雷猛似乎被这声微弱的呼唤惊动。他赤红的双眼微微转动,茫然地扫了一眼地上惊恐万状的新兵,又缓缓低下头,看向坑底那个依旧沉默的、裂开的哑雷。他眼中的狂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空洞和疲惫。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握着工兵铲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沉重的铲头拖在泥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管那个哑雷。佝偻下那宽厚得吓人的肩膀,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院子最角落、一堆腐朽的梁木后面走去。背影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颓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的阴影。

陈砺依旧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没有动。掌心里,那块冰冷的、沾满锈粉的铁片,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更紧,棱角深深陷入皮肉。

他默默地看着雷猛消失在那堆腐朽梁木的阴影里,目光又落回院子中央那个冒着青烟的浅坑,以及坑底那个裂开的、沉默的死亡造物。

庙宇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了身后的小门外。小院里,只剩下硝烟未散的刺鼻气味,泥土被翻开的腥气,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危险余韵。

他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摊开手掌,那块暗红色的铁片静静躺着,粗糙的表面,被他的汗水、血污和锈粉沾染得更加斑驳。

他伸出左手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再次开始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来。

沙…沙…沙…

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