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后院的硝烟味,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丝丝缕缕地钻过破败的门框,渗入本就污浊不堪的河神庙大殿。那呛人的硫磺气息混杂着泥土的焦糊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个角落,与汗臭、血腥、霉腐气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陈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泥像基座,缓缓滑坐回地面。左肩的伤口在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哑雷闹剧后,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灼热的痛楚涌向伤处。失血带来的寒意正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深入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的景象——摇曳的火光、攒动的人影、破败的梁柱——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摊开右手。掌心躺着那块暗红色锈蚀的铁片,冰冷、沉重、棱角分明。他用左手拇指的指腹,再一次缓慢而专注地擦拭起来。粗糙的锈粉被刮下,沾在指腹上,留下暗红的污迹。这毫无意义的重复动作,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剧痛、眩晕和整个疯狂世界的精神锚点。

“沙…沙…”细微的摩擦声,在他耳边无限放大,试图隔绝周遭的一切。

然而,隔绝是徒劳的。

大殿深处,靠近原本神龛位置(如今只剩一堆腐朽木料)的角落,光线尤其昏暗。那里歪歪斜斜地躺着几个伤兵。他们的伤势轻重不一,有的只是被流弹擦破皮肉,有的则明显是炸伤或摔伤,伤口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边缘红肿溃烂,渗出黄浊的脓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苍蝇嗡嗡地围着他们打转,贪婪地叮咬着那些溃烂的皮肉。痛苦的呻吟如同细密的钢针,穿透浑浊的空气,不断刺入陈砺的耳膜。

“呃…水…给口水…”

“娘咧…疼死老子了…”

“腿…我的腿没知觉了…”

在这片痛苦的泥沼中,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正笨拙地忙碌着。

林文渊——那个花名册上“煽动学运”的大学生,此刻正跪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他身形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整齐补丁的蓝布学生装,外面不合时宜地套着一件明显大一号、沾满泥污的灰布军装外套,袖子挽了好几道,露出里面干净却磨破的衬衫袖口。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着光,镜腿用细麻绳小心地缠着加固。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书卷气,此刻却写满了焦急、无措和一种近乎悲愤的专注。

他面前摊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布包,里面是几样可怜的东西:一小卷脏兮兮、边缘已经发黄的纱布;一个扁平的铝制小盒子,里面装着几片颜色可疑的磺胺粉;一把小剪子;还有半瓶浑浊发黄的液体,大概是某种廉价的消毒水。

他正试图给一个抱着小腿、龇牙咧嘴的年轻伤兵处理伤口。那伤兵小腿肚上有个贯穿的血洞,皮肉外翻,边缘沾满泥土和草屑,血水还在缓慢地渗出。林文渊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有几滴甚至滴在了伤兵的伤口附近。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却沾满了黑红的血污和地上的泥灰,微微颤抖着。

他先用那半瓶浑浊的消毒水,小心翼翼地冲洗伤口。动作生硬,显然毫无经验,水流控制不好,冲得伤兵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对…对不起!忍一下!得…得消毒!”林文渊的声音带着紧张和歉意,有些发颤。

冲洗完,他拿起小剪子,试图剪掉伤口周围粘连着泥土和脓血的破碎裤管布片。剪刀在布料和皮肉边缘笨拙地试探着,好几次差点剪到翻卷的皮肉,看得旁边的伤兵都替他捏把汗。

“秀才!你…你行不行啊?别…别剪到肉啊!”旁边一个胳膊受伤的老兵忍不住嘶哑着提醒。

“我…我小心!小心!”林文渊连忙答应,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屏住呼吸,终于剪掉了一小块污秽的布片,却因为用力过猛,剪刀尖在伤兵完好的皮肤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哎哟!”伤兵又是一声痛呼。

“对不住!对不住!”林文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声道歉,额头的汗珠滚落得更密了。

好不容易清理出伤口的大致轮廓,他拿起那卷脏兮兮的纱布。他试图用比较干净的内层去覆盖伤口,但纱布本身就不甚干净,而且他缠绕的手法极其笨拙。不是缠得太松,纱布滑落下来,就是缠得太紧,勒得伤兵直翻白眼。他手忙脚乱地调整着,一圈,又一圈,白色的纱布迅速被伤口渗出的黑红血水浸透、染污,变得湿滑黏腻,更难操作。他越是着急,手就越不听使唤,纱布在他手里打结、缠绕,几乎要裹成一个难看的、血淋淋的球状物糊在伤口上,非但没有起到保护作用,反而加重了伤兵的痛苦,那年轻士兵疼得脸都扭曲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行了…行了秀才!别…别折腾了!”胳膊受伤的老兵看不下去了,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缠下去…腿没叫鬼子打断,先叫你勒断了!”

林文渊看着自己血污狼藉的双手,看着伤兵腿上那个丑陋的、被自己弄得更加糟糕的“包扎”,再看看旁边几个同样眼巴巴望着他、等待救治的伤员,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微微抖动,眼镜片后的双眼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就在这时,大殿另一侧靠近门口、人堆相对稀疏的地方,一阵骚动和粗暴的咒骂声猛地响起,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沉寂!

“操你妈的!老东西!给老子松手!”一声粗野的咆哮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老总…老总行行好…这是…这是给伤兵救命用的…最后一瓶了…”一个带着哭腔、苍老颤抖的声音哀求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破烂灰布军装、敞着怀露出精瘦胸膛、脸上带着刀疤的兵痞(正是之前与黄水生冲突的那个敞怀老兵),正恶狠狠地揪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打补丁土布褂子的老伙夫的衣领!老伙夫干瘦得像根枯柴,被揪得双脚几乎离地,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涕泪横流,满是惊恐和哀求。他枯瘦如柴的双手,却死死抱着一个不大的、棕色的玻璃药瓶!瓶子里是半瓶淡黄色的液体——磺胺粉溶液!这在缺医少药的当下,无异于救命的仙丹!

“放你娘的屁!”刀疤脸兵痞唾沫星子喷了老伙夫一脸,另一只手粗暴地去掰老伙夫死死抱着药瓶的手指,“老子胳膊也挂了彩!凭什么给他们用不给老子用?滚开!”他力气极大,老伙夫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疼得他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老总!不行啊!这是…这是上面刚发下来的…就这点…王排长交待了…给重伤的…”老伙夫死死护着瓶子,用尽全身力气哭喊。

“去你妈的王排长!人都死逑了!还排长!拿来吧你!”刀疤脸彻底不耐烦了,猛地一脚踹在老伙夫小腹上!

“呃啊!”老伙夫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像破麻袋一样向后摔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怀里的药瓶脱手飞出!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棕色的玻璃药瓶砸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瞬间粉身碎骨!淡黄色的珍贵药液如同绝望的眼泪,混合着玻璃碎片,泼溅在肮脏的地面上,迅速被尘土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和刺鼻的药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地上痛苦蜷缩、呻吟的老伙夫,看着那一滩迅速消失的救命药液,看着那个叉着腰、一脸蛮横得意、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刀疤脸兵痞。

死寂。

随即,是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悲怆的嘶吼,猛地撕裂了这片死寂!

是林文渊!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单薄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沾满血污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脸上那原本的书卷气被一种近乎燃烧的赤红愤怒彻底取代,镜片后的双眼瞪得溜圆,喷射出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死死盯着那个刀疤脸兵痞,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颤抖,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控诉:

“你…你还是不是人?!!”他指着地上破碎的药瓶和蜷缩的老伙夫,又指向角落里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兵,“那是救命的药!是给那些兄弟的!他们伤得那么重!流着血!等着救命!你…你竟然抢?!还把它打碎了?!!”

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在直面赤裸暴行时的巨大冲击和幻灭感:

“看看!你们都看看!”他猛地转身,手臂激动地挥舞着,指向庙宇里破败的景象,指向那些麻木或凶戾的溃兵,指向地上痛苦翻滚的伤兵,“外面是什么?!是鬼子!是烧杀抢掠的畜生!是亡国灭种的灾祸!可你们呢?!你们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愤:

“抢!抢自己人的干粮!抢伤兵的药品!抢逃难百姓最后一点活命钱!你们手里有枪!有刺刀!可你们的枪口刺刀,对准的不是鬼子!是对准自己人!对准比你们更弱的同胞!!”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的血:

“军队?保境安民?狗屁!我只看到喝兵血的长官!看到倒卖军粮的蛀虫!看到临阵脱逃的懦夫!看到你们这些…这些只会对自己人逞凶的兵痞!废物!!”他指向老算盘赵得柱缩着的角落,指向地上哼哼唧唧的黄水生,最后直直地指向那个刀疤脸兵痞,“百姓?百姓在遭什么殃?!看看外面!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饿殍遍野!就是拜你们这些所谓的‘国军’所赐!你们和那些土匪、和那些伪军有什么区别?!不!你们更可恨!因为你们穿着这身皮!你们本应该是保护他们的!!”

他的控诉如同狂风暴雨,带着一个被残酷现实彻底击碎幻想的书生全部的愤怒和绝望,冲击着大殿里每一个人的神经。有的溃兵羞愧地低下头,有的则眼中凶光闪烁,被戳到了痛处。

刀疤脸兵痞被林文渊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彻底激怒了!尤其是最后那句“比土匪伪军更可恨”,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横肉疯狂抽搐,眼中凶光毕露!

“操你妈的小白脸!活腻歪了是吧?!敢骂老子?!”他猛地一步跨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着林文渊的胸口推搡过去!动作又快又狠!

林文渊正在情绪激动的顶点,猝不及防!他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胸口!

“呃!”

一声闷哼!林文渊单薄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这股蛮力推得向后踉跄!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砖头猛地一绊!

“噗通!”一声沉重的闷响!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结结实实地向后摔倒在地上!尘土飞扬!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格外刺耳!

他鼻梁上那副用麻绳小心加固的圆框眼镜,在撞击地面的瞬间,镜片彻底碎裂!细小的玻璃渣四处飞溅!镜框扭曲变形,一根镜腿直接断裂飞了出去!

“啊!”林文渊发出一声痛呼,眼前瞬间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剧烈的撞击让他头晕目眩,胸口被推搡和被地面撞击的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蜷缩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呸!狗日的书呆子!再他妈满嘴喷粪,老子弄死你!”刀疤脸兵痞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一只烦人的苍蝇。他环顾四周,那些被他凶戾目光扫到的溃兵纷纷避开视线。他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挤进人堆里,很快消失不见。

大殿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林文渊压抑的咳嗽声和痛苦的喘息,还有角落里伤兵们更加微弱的呻吟。破碎的眼镜片在尘土里闪着微弱的、冰冷的光。

陈砺背靠着冰冷的泥像基座,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收在眼底。从林文渊笨拙的包扎,到药瓶被抢打碎的瞬间,再到书生那番悲愤欲绝的控诉,最后是那粗暴的推搡和眼镜碎裂的脆响。整个过程,他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冷漠旁观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左肩伤口持续不断的剧痛在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当林文渊重重摔倒、眼镜碎裂的那一刻,陈砺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同病相怜的触动,又或许仅仅是对这混乱无序的厌烦——稍纵即逝。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着地面,再次站了起来。动作因为伤痛而显得异常滞涩和缓慢,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额头的青筋微微跳动。他拖着沉重虚浮的脚步,一步一步,穿过那些或麻木、或复杂、或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走向大殿中央那片狼藉。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整个世界的重量。终于,他在蜷缩在地、剧烈咳嗽的林文渊面前停下了脚步。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林文渊完全笼罩。

林文渊感到光线一暗,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破旧军靴。他艰难地抬起头,眼前一片晃动模糊的重影,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高大、沉默、肩头染着大片暗红的轮廓。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话,胸口和后背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陈砺沉默地看着地上这个狼狈不堪的书生。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只剩狰狞的裂痕,脸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水的污迹,嘴角似乎还磕破了,渗出一丝血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和不合体的军装外套上,也蹭满了黑灰。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左肩的剧痛在这个动作下瞬间爆发,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闷哼一声,右手猛地撑住膝盖,才勉强稳住没有栽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和后背。

喘息片刻,等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稍稍平复,他才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动作因为伤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但目标明确——伸向地上蜷缩的林文渊。

林文渊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同样沾满污垢和血污的大手,愣了一下。那只手虽然伤痕累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下意识地、迟疑地抬起自己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

陈砺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掌宽厚、粗糙、冰冷,带着长期劳作和握持工具留下的厚茧。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将他从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林文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拽起,身体还有些虚浮踉跄。模糊的视线里,陈砺那张沾满血污、苍白得如同石灰墙皮、毫无表情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这眼神,比他想象中任何愤怒或斥责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和压力。

“咳…咳…”林文渊站稳身体,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眼泪都呛了出来。他摸索着扶正脸上破碎的眼镜,眼前依旧是模糊的重影,只能勉强看清陈砺军装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刚才那番悲愤的控诉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现实彻底碾碎的无力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长官!”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激动,不管不顾地对着眼前沉默的身影嘶喊起来,破碎的镜片后,那双模糊的眼睛里燃烧着痛苦和赤诚的火焰:

“您看到了!您都看到了!这是什么军队?!这哪里是在打仗?!这是在吃人!在吃自己人!在吃老百姓!”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周围的一切:

“长官喝兵血!军需倒卖救命粮!当兵的抢伤员的药!遇到鬼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这算什么保家卫国?!这分明是…分明是…”他哽咽着,一时找不到足够强烈的词语来形容这巨大的荒诞和罪恶,“是地狱!是比鬼子还可怕的地狱!”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死死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盯着陈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仿佛想从这片死寂中找出一点认同,一点回应,一点属于“长官”的担当和愤怒。

“那些百姓…那些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和绝望,“他们盼着国军来救命…可盼来的是什么?是溃兵抢粮!是拉夫抓丁!是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这世道…这军队…烂透了!从根子上烂透了!我们…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

他的控诉如同泣血,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撞击着冰冷的泥像和腐朽的梁柱。几个角落里的难民似乎被触动,发出压抑的啜泣。

陈砺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任由林文渊愤怒和绝望的浪潮拍打。那番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投入他心湖死寂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左肩伤口那持续不断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在清晰地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

他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得浑身发抖、眼镜破碎、脸上沾满污迹和泪痕的书生。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在这污秽绝望的兵营里,刺眼得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符号。理想,热血,对公平正义的执着……这些在和平校园里熠熠生辉的东西,在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扭曲的炼狱中,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可笑,又那么……格格不入。

林文渊的悲愤控诉,每一个字都敲在残酷现实的铁砧上,发出刺耳的回响。陈砺听在耳中,却激不起半分波澜。徐州断桥的爆炸声犹在耳畔,冰冷的枪口抵在眉心的触感刻骨铭心。这世道的黑暗,这军队的腐烂,他比这初出茅庐的书生体会得更深,更痛。麻木,是他对抗这无间地狱唯一的甲胄。

他沉默地看着林文渊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破碎镜片后那双燃烧着痛苦和最后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这书生需要的不是共鸣,不是愤怒的声援,在这朝不保夕的炼狱里,那些东西毫无用处,只会加速死亡。

就在林文渊被这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得几乎要再次崩溃,眼中的火焰即将被绝望彻底浇灭之时——

陈砺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地面上,瞬间截断了林文渊所有翻腾的情绪。

“会认地图吗?”

没有回应控诉,没有安抚情绪,甚至没有对刚才发生的抢夺和推搡做出任何评判。只有这突兀的、冰冷的、与当前情境似乎毫不相干的五个字。

林文渊愣住了。

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满腔的悲愤、委屈、控诉的欲望,瞬间被冻僵在喉咙里。他张着嘴,脸上激动的红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错愕。破碎镜片后那双模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陈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戏谑或嘲讽的痕迹。

没有。只有一片深沉的、不容置疑的死寂。

地图?

在这充斥着血腥、抢夺、痛苦呻吟的破庙里?在这群形同野兽的溃兵中间?在这个肩头淌血、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团长”口中?

这问题荒谬得让他一时失去了反应能力。他下意识地眨巴着眼睛,镜片裂痕扭曲了视线。混乱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试图理解这跳跃性的思维。他刚才在控诉军队的腐败和百姓的苦难,声嘶力竭,而这团长……却问他会不会认地图?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默。

林文渊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口中混合着铁锈味的唾沫。他混乱的思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梳理,最终,一个简单的事实浮出水面——他会。

在北平的大学图书馆里,在参加学运前那些相对宁静的日子里,他痴迷过地理,研究过各种地形图、水文图,甚至能徒手绘制简单的城区平面图。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残留的茫然和不解,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下巴磕在破碎的眼镜框上,有些硌人。

“嗯。”他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算是回应。

陈砺得到了答案。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在林文渊点头的瞬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随即,那点光芒迅速隐没,重新被深沉的死寂覆盖。

他没有再说什么。没有解释,没有鼓励,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仿佛刚才那突兀的提问和得到的答案,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缓缓地转过身。动作依旧因为左肩的剧痛而显得滞涩而沉重,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的伤口。他没有再看林文渊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沉默地、艰难地,挪回那尊断臂河神像冰冷的基座旁。

他重新靠着粗糙的泥胎滑坐下去,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闷哼。左肩的伤口因为这一连串的动作,渗出的鲜血已经彻底浸透了临时勒紧的破布条,在深色的军装上晕开一片湿冷的、令人心悸的暗红。

他低下头,摊开右手。掌心依旧躺着那块暗红色的、锈迹斑斑的铁片。他伸出左手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再次开始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控诉、推搡、碎裂的眼镜、以及那声关于地图的突兀问答——都未曾发生过。

沙…沙…沙…

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庙宇里,固执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