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倾倒的浓墨,彻底吞噬了破败的河神庙。白日里那点稀薄的天光消失殆尽,只剩下庙内几处油脂火把燃烧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着门口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火苗舔舐着劣质的油脂,发出噼啪的轻响,不时爆开几颗细小的火星,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将断臂的河神泥像、腐朽的梁柱和蜷缩的人影拉扯成狰狞怪诞的形状。空气比白日更加浑浊凝滞,浓重的汗臭、脚臭、伤口腐烂的腥甜、排泄物的臊气,还有后院哑雷残留的硝烟味,在寒冷中发酵、沉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寒冷,正随着夜色的加深,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透破败的庙墙和门窗缝隙,钻进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白日溃败奔逃的汗水早已冰冷,黏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伤员的呻吟声似乎也因为这寒冷而变得更加微弱、断续,带着一种濒死的凄楚。角落里,几个挤在一起的难民裹着单薄的破毯子或麻袋片,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火把的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寒冷与黑暗。
靠近大殿中央一处相对避风的角落(离那尊残破的泥像稍远),火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泥鳅黄水生蜷着身子坐在地上,正呲牙咧嘴地揉着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脚踝和手腕——陈砺留下的“纪念”。他脸上惯有的油滑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和饥饿交织的阴沉。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不时瞟向对面。
对面,老算盘赵得柱缩得更紧了,像一只竭力护住存粮的寒号鸟。他把那个装着三块发霉窝窝头的破碗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稀世珍宝。他那把油亮的旧算盘放在腿边,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泥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光滑的木框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老算盘……”泥鳅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但掩饰不住底下的急切,“你看…这都啥时辰了?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肠子都在打架了…你那宝贝窝窝头,匀半块给兄弟呗?就半块!等明天…明天我出去转转,指定给你弄点好的回来!我泥鳅说话算话!”他拍了拍胸脯,试图挤出点笑容,但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勉强。
赵得柱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脸上每一道焦虑的皱纹都写满了“不可能”!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破碗抱得更紧,身体又往后缩了缩,尖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戒备:“匀?拿啥匀?!黄水生!你小子少给我灌迷魂汤!还弄点好的?这鬼地方,鸟不拉屎!上哪弄好的去?指不定又想去哪顺点摸点!到时候惹一身骚,还得连累老子!”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破碗里那三块干瘪发黑、长着绿毛的窝窝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分:“就这点东西!三块!发霉的!顶天了也就三斤半!霉点起码占了快四成!这损耗…这损耗算谁的?!还匀半块?你当是金元宝啊?!不行!划不来!打死也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摇头,稀疏的花白头发在火光下晃动。
泥鳅脸上的那点讨好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和饥饿催生的凶狠。他猛地直起腰,也顾不上脚踝的疼痛,声音冷了下来:“赵得柱!你个老抠门!守着几块发霉的玩意儿当祖宗!这破庙里,就你有吃的?你信不信老子……”
“信不信你咋样?!”赵得柱毫不示弱,尖声顶了回去,抱着碗的手青筋暴起,“想抢啊?来啊!看看是你小子手快,还是我这把老骨头豁得出去!”他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腿边的算盘,似乎准备把这“武器”抡起来。
两人的争吵声在死寂寒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溃兵麻木地瞥了他们一眼,又漠然地转回头去,没人有心思管这点口角。角落里伤员的呻吟似乎也因为这争吵而微弱了些。
“呼——呜——!!!”
就在这剑拔弩张、争执一触即发的当口,庙宇外,毫无征兆地,猛地响起了鬼哭狼嚎般的风声!
那声音凄厉、狂暴,如同万千怨魂在旷野中尖啸!狂风卷着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如同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破庙摇摇欲坠的门窗和墙壁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密集而急促的敲击声瞬间爆开!不是雨点,而是冰冷坚硬的颗粒!
下雪了!
不,是下冰粒子了!
狂风裹挟着米粒大小、坚硬冰冷的雪霰子,如同密集的弹幕,疯狂地撞击着破败的庙门、窗棂和墙壁的缝隙!寒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从每一个缝隙里汹涌灌入!本就冰冷刺骨的庙内温度骤降!那几处油脂火把的火苗被灌进来的寒风吹得疯狂摇曳、拉扯,明灭不定,几乎要熄灭!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在墙壁和穹顶疯狂舞动,如同群魔乱舞!
“操!下雹子了?!”泥鳅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风雪惊得忘了争吵,缩了缩脖子,咒骂了一句。
赵得柱也顾不上护食了,惊恐地抱紧了怀里的破碗和算盘,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亏大了…这下真亏大了…冻也得冻死…”他牙齿打着颤,喃喃自语。
寒冷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身体。庙内的绝望气息被这狂暴的自然伟力彻底冻结、凝固。伤员的呻吟几乎听不见了,只有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此起彼伏。
就在这风雪肆虐、寒意刺骨的死寂之中——
“救命——!!!”
一声凄厉、惊恐到变调的年轻女子尖叫声,如同被狂风撕裂的布帛,猛地穿透了狂暴的风雪声和庙宇破败的门窗,狠狠地刺了进来!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瞬间盖过了狂风的呼啸和冰粒子敲击的噪音!清晰地送入了庙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求求你们!!”
紧接着,是女子带着哭腔的、绝望的挣扎和哀求声,还有几个男人粗野、下流的狞笑和推搡拉扯的混乱声响!
声音的来源,就在庙门外!咫尺之遥!
庙内死寂的空气瞬间被引爆!
所有人都被这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呼救声惊得头皮发麻!泥鳅和赵得柱也停止了争吵,愕然望向门口。几个溃兵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的破枪或棍棒,眼神闪烁不定。角落里,难民们惊恐地抱成一团。
陈砺背靠着冰冷的泥像基座,如同冻结的雕塑。左肩的伤口在极寒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如同无数冰针反复穿刺的剧痛,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摇曳的火光下更显灰败。失血和寒冷带来的双重侵袭,让他的意识在昏沉的边缘艰难维持。掌心里那块冰冷的锈铁片,几乎要被他无意识攥进皮肉里。
那声凄厉的女子呼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麻木的神经末梢!不是徐州断桥的爆炸,不是张伯钧的委任状,不是哑炮的狂暴,也不是书生的控诉。那是一个女子在风雪黑夜里、在野兽爪牙下发出的、最纯粹的、对生的绝望呐喊!
深潭般的眼底,那片凝固的死寂,被这声呐喊猛地凿开了一道裂缝!
一股混杂着军人本能、对暴行的极端厌恶、以及某种更深层、被长久压抑的、对生命本身最后一丝守护冲动的力量,如同压抑已久的熔岩,瞬间冲垮了麻木的堤坝!
“操!”
几乎是同时,泥鳅黄水生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脸上惯有的油滑和之前的凶狠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惊怒和本能的痞气取代!他动作极快,根本不顾脚踝的疼痛,一把抄起手边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带着钉子的粗木棍!
“狗日的!欺负女人?!”他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街头混混特有的、对“道上规矩”被破坏的愤怒(尽管这愤怒里或许也掺杂着别的念头)。
而陈砺,动作更快!
他猛地一撑地面!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下,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高大的身影如同受伤但依旧凶悍的孤狼,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从泥像基座旁暴起!动作因为伤痛而带着明显的滞涩和倾斜,但速度却快如闪电!他根本顾不上捡起任何武器,仅凭一双赤手空拳,拖着沉重虚浮的脚步,却目标无比明确——冲向那扇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呻吟的破败庙门!
“跟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低沉、却不容置疑的断喝,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军令,瞬间刺穿了庙内混乱的空气!
泥鳅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石头——那个一直沉默缩在角落、抱着伤腿憨厚新兵,此刻竟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脸上带着朴素的焦急!
就连刚才还和泥鳅争得面红耳赤的赵得柱,此刻也抱着他的碗和算盘,惊恐又犹豫地探着头张望。
秀才林文渊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摸索着他那副破碎的眼镜,模糊的视线焦急地望向门口。
“砰!”
陈砺用未受伤的右肩,狠狠撞开了那扇在狂风中呻吟的破庙门!
瞬间,狂暴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流,如同决堤的冰河,汹涌地灌了进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几处本就摇曳的火苗疯狂乱舞,骤然熄灭了大半!庙内陷入更深的昏暗和混乱!
门外,是真正的地狱景象。
狂风卷着密集坚硬的雪霰子,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在漆黑的旷野中疯狂抽打!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能见度极低。刺骨的寒气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冻彻骨髓。
就在庙门前方不到十步远的泥泞小路上,几个黑影正扭打在一起。
三个穿着破烂军装、敞着怀的溃兵(其中赫然有那个刀疤脸!),正像鬣狗般围着一个纤细的人影!他们脸上带着狞笑和贪婪,大手粗暴地撕扯着那人怀里死死抱着的包袱!包袱的布料在撕扯中发出“嗤啦”的裂帛声!
“小娘皮!识相点!把东西交出来!”
“嘿嘿,这包袱看着挺沉!肯定有好东西!”
“妈的!抱这么紧!找死啊!”
污言秽语混杂在狂风的呼啸中。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她身上的棉袄早已被撕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同样打着补丁的夹袄,棉絮被狂风吹得四散飞舞。头发凌乱不堪,沾满了雪粒和污泥,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如同暴风雨中的一株细草,被三个男人推搡拉扯得东倒西歪,却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着怀里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那东西显然比包袱更重要!
“放手!你们放手!这是我的药!救命的东西!”女子带着哭腔的尖叫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厉无助。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却透着一股绝望的倔强。
“药?老子管你什么药!值钱就行!”刀疤脸狞笑着,伸手就去掰女子死死护着怀里物件的手指!
另一个溃兵趁机一把扯住了女子背上那个已经被撕开大半的包袱,用力一拽!
“嗤啦——!”又一声更大的裂帛声!
包袱彻底被扯开!里面几件破旧的衣物、一个粗瓷碗、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大概是干粮)散落一地,瞬间被狂风吹走或被泥泞淹没!
“我的包袱!”女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
而刀疤脸的手,已经抓住了女子怀里那个方方正正物件的一角!那是一个深棕色的小木箱子!上面似乎还沾着深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
“滚开!”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裹挟着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猛地炸响!
是陈砺!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风雪中冲出,动作迅疾得不像一个重伤之人!目标直指那个正在撕扯女子药箱的刀疤脸!没有多余的花哨,受伤的左臂无法发力,但右拳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全身的冲势和狂暴的怒火,狠狠砸向刀疤脸的太阳穴!拳风凌厉!
刀疤脸猝不及防!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抢夺药箱上,根本没想到这破庙里会突然冲出人来!只觉一股恶风袭来,眼角瞥见一个巨大的黑影!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骨肉撞击声!
陈砺的右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刀疤脸的颧骨上!巨大的力量带着陈砺身体的冲势,瞬间爆发!
“呃啊——!”刀疤脸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身体猛地向侧面踉跄摔出!颧骨碎裂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让他眼前一黑,“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泞里,溅起一片污雪!
几乎在陈砺动手的同时!
“操你姥姥的!”泥鳅黄水生如同真正的泥鳅般滑溜地从陈砺身侧钻出!他动作刁钻,手里的粗木棍带着风声,精准狠辣地扫向另一个正抓着女子胳膊的溃兵小腿!
“咔嚓!”一声脆响!显然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我的腿!”那个溃兵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抱着断腿滚倒在地,在泥泞里痛苦翻滚!
第三个溃兵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彻底吓懵了!他惊恐地看着如同煞神般出现的陈砺和凶悍的泥鳅,又看看地上惨叫的两个同伴,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他怪叫一声,哪里还顾得上抢东西,丢下手里刚抢到的一件破衣服,转身就没命地朝着风雪深处狂奔逃窜,眨眼间就被黑暗吞没!
风雪依旧在狂啸。
陈砺一拳砸飞刀疤脸后,身体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和左肩伤口的崩裂而猛地一晃!眼前一阵发黑,剧烈的眩晕和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闷哼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一根半塌的土墙矮垛,才勉强没有倒下。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爆发动作,勒紧的布条彻底被鲜血浸透,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军装布料迅速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的泥泞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暗红,瞬间又被密集的雪霰子覆盖。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味,肺腑如同被冰刀割过。
泥鳅解决了断腿的溃兵,拄着棍子,警惕地扫视着风雪中的黑暗,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刚才动作太猛,嘴角磕破了):“呸!杂碎!”
风雪中,只剩下那个被救下的女子。
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破棉袄被撕扯得更加褴褛,单薄的夹袄根本无法抵御刺骨的寒风,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凌乱沾满雪泥的头发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她似乎被刚才的惊吓和抢夺耗尽了所有力气,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只有牙齿剧烈地碰撞着,发出咯咯的轻响。
然而,她的双手,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超越生理极限的力量,死死地、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那个深棕色小木箱!仿佛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在这地狱里唯一不能失去的东西!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深深抠进木箱的棱角里,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那箱子不大,一尺见方,深棕色的漆面多处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木纹。箱盖的铜扣被扯得有些变形,锁鼻也歪斜了。最刺眼的,是箱子正面和侧面,溅染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那些血迹如同狰狞的伤疤,在风雪中诉说着不祥的过往。
陈砺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狂暴的风雪,落在那个女子和她怀中沾血的药箱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泥泞,走向那个蜷缩在风雪中的身影。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肩撕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泥鳅也跟了上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的女子和她怀里的箱子。
陈砺在女子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为她挡去了一部分狂暴的风雪。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这个动作让他疼得眼前发黑,额角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
手掌宽厚、粗糙、沾满了泥污、雪水和自己伤口渗出的鲜血,冰冷得如同石块。
他伸出的手,目标并非女子,而是她怀中那个沾满血迹、被死死抱住的深棕色小木药箱。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阴影的逼近和那只伸向药箱的血手。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身体猛地一颤,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更加拼命地将药箱往怀里搂紧,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破碎而绝望。
陈砺的手停在了半空,离那沾血的箱盖只有寸许之遥。他没有强行去夺。
风雪在两人之间疯狂地呼啸、旋转。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僵持。
陈砺缓缓地收回了手。他直起身,动作因为剧痛而异常滞涩。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女子,也没有看那个药箱,而是转过头,目光扫过泥泞地上散落的、被风雪迅速掩埋的破旧衣物和那个抱着断腿哀嚎的溃兵,最后落在庙门口——石头和赵得柱正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惊恐和茫然;秀才林文渊扶着门框,破碎的眼镜后,模糊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悲悯。
“带她进去。”陈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盖过了风雪的咆哮,是对泥鳅说的,也是对庙门口那几道目光说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拖着沉重如灌铅、不断淌血的脚步,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泥泞和积雪,沉默地、艰难地,重新走向那扇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的破庙门。风雪撕扯着他染血的军装,背影在混沌的灰白中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泥鳅愣了一下,看了看陈砺淌血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蜷缩成一团、死死抱着药箱瑟瑟发抖的女子,撇了撇嘴。他丢掉手里的粗木棍,动作难得地收敛了平日的油滑,带着点粗鲁但不算太用力地,抓住女子冰凉刺骨的胳膊。
“喂!别嚎了!没死呢!进去!冻死在这鬼地方可没人给你收尸!”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有些不耐烦,但动作却半拖半扶地将那几乎冻僵的女子拽了起来。
女子身体僵硬,如同木偶,只是本能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药箱。破碎的呜咽声在喉咙里滚动,却发不出来。她踉跄着,被泥鳅半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庙门那点微弱的光亮。
石头憨厚的脸上满是焦急,不顾自己腿伤未愈,一瘸一拐地迎了出来,想帮忙搀扶,又有些手足无措。赵得柱抱着他的碗和算盘,缩在门边,精明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女子怀里那个沾血的药箱,似乎在飞速盘算着里面的“价值”和可能的“损耗”。秀才林文渊则急忙让开门口,模糊的视线里充满了对女子的同情和对陈砺背影的复杂情绪。
当陈砺的身影重新消失在庙门内,当泥鳅半拖着那个抱着药箱、瑟瑟发抖的女子踏入庙门的瞬间——
“砰!”
那扇破败的木门在狂风的最后一次猛力撞击下,终于不堪重负,猛地向内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落下簌簌的灰尘,然后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再也关不上了。狂暴的风雪和刺骨的寒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更加肆无忌惮地灌入这破败的河神庙,将最后一点可怜的温暖撕得粉碎。
庙内,摇曳的残存火把光芒下,那尊断臂的河神泥像,依旧沉默地俯视着这片新添的混乱、痛苦和寒冷。陈砺背靠着冰冷的泥像基座,缓缓滑坐下去,脸色在昏暗中苍白如鬼。左肩的伤口在持续失血和寒冷中,痛楚变得麻木而深远。他低下头,摊开右手。
掌心,那块暗红色的锈蚀铁片,依旧冰冷、沉重、棱角分明,沾满了新鲜的泥污、雪水和暗红的血渍。
他伸出左手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再次开始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来。
沙…沙…沙…
细微的摩擦声,在风雪的咆哮、伤员的呻吟和女子压抑的啜泣声中,微弱却固执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