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雪如同挣脱牢笼的狂暴巨兽,从那扇再也关不上的破庙门洞汹涌灌入。寒风裹挟着坚硬的雪霰子,在腐朽的大殿里横冲直撞,发出凄厉的尖啸。火把仅存的光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明灭不定,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在斑驳的墙壁和穹顶疯狂舞动。刺骨的寒冷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的衣物,刺进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庙内本就污浊的空气被彻底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冰寒和浓重的绝望气息。

泥鳅黄水生半拖半拽地将那个几乎冻僵、死死抱着深棕色药箱的女子拉进庙门,自己也冻得龇牙咧嘴,嘴唇发紫。他粗暴地将女子往避风一点的墙角一推:“自个儿待着!冻死了没人管!”说完便抱着胳膊,缩着脖子,飞快地窜到一处尚有余烬的火堆旁,哆哆嗦嗦地烤起火来,一边搓手一边咒骂着该死的鬼天气。

那女子——苏映雪——踉跄着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巨大的惊吓、刺骨的寒冷和一路奔逃的疲惫彻底击垮了她,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褴褛的棉袄根本无法御寒,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青紫。然而,她的双手,却如同焊死在那只深棕色的小木箱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抠进沾满暗褐血迹的箱体缝隙里。那是她仅存的、与过往世界唯一的联系,是沉没前最后的浮木。箱子冰冷的棱角硌着她的胸口,寒意直透心底,却带来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庙内的人被这新闯入者和更甚的严寒搅得更加不安。伤员的呻吟微弱下去,被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取代。难民们挤得更紧,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溃兵们裹紧破衣烂衫,眼神麻木或烦躁地扫过角落里的苏映雪和她怀里那个刺眼的药箱。

“亏大了…亏到姥姥家了…”老算盘赵得柱缩在离火堆稍远、但勉强能感受到一点热气的角落,将自己缩得更紧,像只受惊的刺猬。他把那个装着三块发霉窝窝头的破碗紧紧捂在怀里,仿佛那是他生命的源泉。那把油亮的旧算盘就放在腿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在苏映雪和她怀里药箱上停留片刻,嘴里念念有词:“药箱…沾血的…晦气!肯定没好事!划不来…靠近都划不来…”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噼啪声微弱而急促,像是在计算自己还能在这严寒中坚持多久,又像是在计算那药箱可能带来的“损耗”或“麻烦”。

陈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河神泥像基座,缓缓滑坐下去。左肩的伤口在极寒的侵袭下,痛楚变得迟钝而深远,仿佛整条左臂都已不属于自己,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断流失生命力的麻木感。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漩涡,在意识边缘翻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擦着灼痛的肺腑。他低垂着头,额前散落的发丝遮住了深陷的眼窝。

他摊开右手。掌心,那块暗红色的锈蚀铁片依旧冰冷、沉重、棱角分明,沾满了新鲜的泥污、雪水和暗红的血渍——他自己的血。他用左手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再次开始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来。粗糙的锈粉混合着血污,在指腹下摩擦,发出极其微弱的“沙沙”声。这毫无意义的重复动作,成了他在这片混乱、寒冷和濒死的麻木中,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虚无的精神锚点。他的目光似乎只聚焦在掌心的方寸之间,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警觉,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笼罩着整个破败大殿。

角落的呻吟声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些。那个被林文渊包扎得一团糟、抱着小腿血洞的年轻伤兵,此刻正痛苦地蜷缩着,被冻得脸色发青,伤口在寒冷刺激下似乎更加疼痛,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这微弱的呻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苏映雪被恐惧和寒冷冻结的麻木外壳。她猛地抬起头,凌乱沾满雪泥的头发下,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沾着污迹却依旧难掩清秀的脸庞。镜片后的双眼因为寒冷和惊吓而红肿,但此刻,却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那是属于医者的本能。

她不再剧烈颤抖,牙齿依旧咯咯作响,但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力量。她极其艰难地、动作僵硬地,试图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去打开怀中那个死死抱着的药箱铜扣。

铜扣有些变形,沾着滑腻的雪水和污泥,冰冷刺骨。她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急得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一只同样冰冷、沾着血污却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是秀才林文渊。他摸索着凑近了些,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裂痕让他眼前模糊一片。他看不清苏映雪的动作,但能感觉到她的困境。他凭着感觉,用自己冻僵的手指,笨拙地帮着去抠那变形的铜扣。

“我…我来帮你…”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同样冻得发颤。

两人笨拙地协作着,冰冷的指尖偶尔碰触。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扭曲的铜扣被艰难地掰开了。

苏映雪猛地掀开箱盖!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酒精、碘酒、血腥和草药的特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虽然微弱,却在这充斥着汗臭、霉腐和寒冷的污浊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而突兀!

箱子内部的空间被分割成几个小格。东西不多,但摆放得异常整齐。几卷干净但边缘磨损的白纱布;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粉末(磺胺粉、止血粉)的小玻璃瓶;一小瓶深棕色的碘酒,液面已下去不少;半瓶医用酒精;一把小巧但锋利的手术剪;一把镊子;还有一小捆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散发着淡淡草药香气的不知名根茎。在箱盖内侧的布兜里,还插着几根用油纸卷着的、纤细的缝合针和一小卷羊肠线。

最刺眼的,是箱底和几样器械上,都沾染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这药箱经历过的惨烈。

苏映雪的目光迅速扫过箱内物品,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她无视了那刺目的血迹,无视了周遭寒冷和混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样救命的物品上。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药味的冰冷空气似乎让她更加清醒。她极其小心地避开那些沾血的区域,动作虽然因为寒冷而僵硬,却带着一种受过训练的专业感,快速取出一卷纱布、一小瓶碘酒、那半瓶酒精和手术剪。

她抱着药箱,艰难地挪动冻僵的身体,朝着那个痛苦呻吟的伤兵爬去。林文渊愣了一下,也连忙摸索着跟在她身后。

苏映雪在伤兵面前跪坐下来,冰冷的地面寒气直透膝盖。她放下药箱,打开。刺鼻的碘酒和酒精气味让伤兵和旁边几个溃兵都皱了皱眉。

她先用镊子夹起一块纱布,蘸取宝贵的酒精,动作尽量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大片的污垢、泥灰和之前林文渊胡乱包扎留下的血污纱布残渣。她的手法远比林文渊熟练稳定,虽然手指冻得发僵,但每一次擦拭都目标明确,避开翻卷的皮肉边缘。伤兵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冷气,却不像之前那样剧烈挣扎。

“忍着点…必须清干净…不然会烂掉…”苏映雪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透着一股安抚的力量。

清创完毕,她拿起碘酒瓶。动作微微一顿,显然知道这灼烧般的剧痛。她深吸一口气,快速而均匀地将深棕色的碘酒液涂抹在伤口边缘。伤兵身体猛地一绷,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但硬是咬着牙没再惨叫。

“能帮我去打点水来吗?”苏映雪抬起头来朝着四周的人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最好是温水。”

一直缩在附近、憨厚脸上写满担忧和不知所措的山东大汉石敢当,听到这声清晰的指令,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他猛地回过神来,也不管自己腿伤未愈,一瘸一拐地、异常敏捷地冲向大殿角落——那里有一个破瓦罐,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冰冷的雨水。

“哎!好嘞!水!这就来!”石头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需要的急切和朴实的可靠。他抱起瓦罐,又犯难了,温水?这冰天雪地哪来的温水?

他目光扫过泥鳅烤火的那堆微弱余烬,毫不犹豫地抱着瓦罐冲了过去,也不管泥鳅不满的嘀咕,小心翼翼地将瓦罐架在尚有微温的灰烬边缘,笨拙地试图用那点可怜的热气去“温”水。

苏映雪没有理会石头的忙碌。她拿起干净的白纱布,动作快速而精准地开始重新包扎。一圈,一圈,松紧适度,完全覆盖伤口,最后用手术剪剪断,打了一个利落的平结。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与之前林文渊的手忙脚乱形成鲜明对比。

处理完这一个,她没有任何停顿,立刻抱着药箱挪向下一个呻吟的伤员——那个被溃兵误伤大腿的倒霉蛋。林文渊像个小跟班一样,模糊的视线努力追随着她的动作,笨拙地递上她需要的纱布或药瓶,有时递错了,苏映雪也不责备,只是低声说一句“是那个小瓶”,他便赶紧摸索着换过来。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庙内各色人等的眼中。

老算盘赵得柱缩在角落,精明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映雪手中那些药瓶,尤其是那瓶下去不少的碘酒和半瓶酒精,嘴里无声地飞快念叨着:“碘酒…市价…三块大洋…酒精…两块半…纱布…亏了亏了…这么用下去…撑不过三天…划不来!太划不来了!”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破碗捂得更紧,仿佛苏映雪下一刻就会来抢他的霉窝窝头换药。

大殿深处,那堆腐朽梁木的阴影里,如同磐石般沉默的雷猛,缓缓抬起了头。他魁梧的身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在昏暗中偶尔反射一点火光的眼睛,透着一丝非人的沉寂。他手中那把沉重硕大的工兵铲,铲刃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他粗糙的大手正握着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铲面。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抚平过往爆炸留下的伤痕,又像是在为下一次与毁灭的共舞做准备。苏映雪的救治,伤员的呻吟,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有手中这把铲子和那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爆鸣与死寂。

泥鳅黄水生烤了一会儿火,感觉身体稍微回了点暖意,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就再也闲不住了。他搓着手,缩着脖子,像条真正的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溃兵聚集的人群中。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油滑讨好的笑容,凑到一个面相相对没那么凶恶的老兵身边。

“老哥,冻坏了吧?这鬼天气…哎,打听个事儿?”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咱这…到底啥情况?听说北边…鬼子又过来了?离咱这儿还有多远?附近…还有咱的队伍没?”他一边问,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收集着任何可能有用的碎片信息,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

陈砺依旧背靠着冰冷的泥像基座,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左肩的麻木感在持续失血和严寒中扩散,失血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意识的堤岸。掌心的铁片已被擦拭得露出了些许暗哑的金属本色,但边缘的锈蚀依旧顽固。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缓缓扫过整个破败的大殿。

他看到苏映雪在寒冷中僵硬却专注地处理着伤口,药箱上暗褐的血迹在火光下刺眼。

他看到林文渊笨拙却认真地打着下手,破碎的眼镜歪斜,眼神模糊却带着一丝被需要的微光。

他看到石头正笨拙地守着那个破瓦罐,试图用微弱的余烬温热一点浑浊的泥水,憨厚的脸上写满焦急。

他看到赵得柱缩在角落,死死抱着他的破碗和算盘,精明的眼睛在药品和食物间反复算计,嘴唇无声开合。

他看到雷猛在阴影里,如同擦拭圣物般擦拭着他那把沉重的工兵铲,动作机械而专注,左耳裹着肮脏破布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他看到泥鳅像幽灵一样在溃兵中穿梭,脸上堆着笑,低声打探着消息。

他看到更多的溃兵麻木地蜷缩着,眼神空洞;看到难民惊恐地抱成一团;看到那个刀疤脸捂着碎裂的颧骨,在远处的阴影里投来怨毒的目光。

寒风从洞开的庙门持续灌入,卷着雪霰子,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摇曳的火光将这一切切割成明暗交织、动荡不安的碎片。猜忌、算计、麻木、痛苦、一丝微弱的希望……种种情绪在冰冷的空气中发酵、碰撞,织成一张巨大而压抑的网。

信任?在这朝不保夕的炼狱里,那是比黄金更奢侈的妄想。

陈砺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一股混杂着巨大疲惫和更深沉决断的力量,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濒临崩溃的躯壳深处艰难地积聚。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血腥和硝烟味灌入肺腑,如同吞下烧红的砂砾,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声压抑而痛苦,牵动着左肩的伤口,让那片暗红的湿迹再次扩大。

呛咳声在死寂的庙宇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陈砺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一撑地面!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受伤的孤狼发出濒死的长嗥,猛地从冰冷的地面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左肩的剧痛如同重锤狠狠砸下,让他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再次栽倒!他猛地咬紧牙关,下唇瞬间被咬破,渗出一缕鲜红的血丝,混合着额角滚落的冷汗,滴落在染血的军装前襟。他硬生生地挺住了!高大的身影在摇曳昏暗的火光下,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重的存在感。

他缓缓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潭死水般的沉寂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彻底撕裂!那目光如同出鞘的寒刃,缓缓扫过庙内每一张或惊愕、或麻木、或复杂、或怨毒的脸庞。扫过苏映雪沾着血污的双手和药箱,扫过林文渊破碎的眼镜,扫过石头端着的破瓦罐,扫过赵得柱紧抱的算盘和破碗,扫过雷猛手中寒光闪闪的工兵铲,扫过泥鳅滴溜溜转动的眼睛,最后定格在那扇洞开在风雪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破庙门上。

寒风卷着雪霰子,疯狂地扑打在他染血的、单薄的身影上,吹得他破旧的军装猎猎作响。他却如同钉在怒涛中的礁石,一动不动。脸上的血污、汗水和苍白的底色,在明灭的火光下构成一幅凄厉而决绝的图景。

他张开嘴,喉咙里因为干涸、伤痛和刚才的呛咳而发出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声响。声音不高,甚至被风雪的咆哮掩盖了大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如同冰锥般狠狠凿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底:

“想活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破碎的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又重逾千钧:

“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