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破庙里凝滞的空气被陈砺染血的手指和那句“桥墩是弱点”彻底搅动,却又在下一秒陷入更深的死寂。老算盘赵得柱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枯瘦的脸颊因极致的惊惧而抽搐。溃兵们茫然的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弱点”二字钉在原地,眼神在陈砺惨白的脸、染血的地图和哑炮雷猛手中冰冷的炸药图之间惶惑地逡巡。信任的薄冰碎裂后,露出的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沼。陈砺那句“想活命,听令”的余音,在“无支援无补给”的死亡电令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陈砺靠着冰冷的泥像基座,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左肩深处撕裂般的剧痛。苏映雪昨夜重新包扎的纱布下,钝痛如同不断收紧的铁箍,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残存的意志。他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混杂着血腥、霉腐和冰冷尘埃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

不能等。七十二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流淌着死亡。

他猛地睁开眼,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深潭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决绝取代。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瞬间扫过庙内众人,最终定格在三个身影上。

“泥鳅。” 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正缩在火盆边搓手取暖的黄水生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瞬间聚焦。

“哑炮。” 陈砺的目光移向大殿深处阴影里那尊沉默的铁塔。

雷猛擦拭工兵铲的动作微微一顿,空洞的目光从炸药图上抬起,越过昏暗的空间,落在陈砺脸上。他缓缓将图纸折好,重新塞进内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带上家伙。” 陈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动员,只有冰冷的命令。

泥鳅反应最快,像条真正的泥鳅般滑溜地窜了起来,脸上瞬间堆起那种惯有的、带着市侩精明的笑容,眼底却闪过一丝凝重。他飞快地从角落一堆破烂里扒拉出几样东西塞进怀里: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一截粗麻绳,还有几个脏兮兮的、看不出用途的小铁钩。

雷猛沉默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起一片阴影。他背上那把沉重硕大的工兵铲,铲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陈砺深吸一口气,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一撑地面!左肩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钎直刺脑髓,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龈渗出血腥味,硬生生稳住身形。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冷汗混合着血污,顺着瘦削凹陷的脸颊滑落。

“团长!您的伤!” 石头焦急地想上前搀扶。

苏映雪抱着药箱,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忧虑。

赵得柱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三个死人即将出门:“疯了…都疯了…这出去就是送死啊!划不来!太划不来了!”

陈砺无视了所有的目光和声音。他拖着沉重虚浮的脚步,一步深一步浅,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扇洞开在风雪与未知中的破庙门。泥鳅和雷猛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紧随其后。

一脚踏出庙门,狂暴的寒风裹挟着残存的雪霰子,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冻彻骨髓。陈砺打了个寒颤,左肩的伤口在冷风刺激下爆发出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身形又是一晃。泥鳅和雷猛立刻一左一右,下意识地靠近了些,用身体为他稍稍挡去部分寒风。

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死寂的旷野。昨夜的积雪尚未融化,又被寒风重新塑形,覆盖了道路、田埂和远处的村庄废墟。天空铅灰,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大地。唯有凛冽的风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呜咽咆哮。

黑石渡在东北方向,三十余里。没有马,没有车,只有三条伤痕累累的命和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

路途是地狱般的煎熬。积雪下掩盖着坑洼和冻硬的泥泞。陈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左肩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拖拽着他坠入黑暗的深渊。汗水浸透了内衫,又在寒风中迅速冰冷,黏在身上如同裹了一层冰壳。他紧咬着牙,下唇被咬破,渗出的血丝瞬间冻结。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成晃动的色块,唯有心中那个冰冷的目标——黑石渡浮桥——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他机械地挪动脚步。

泥鳅在前方探路,像只警觉的瘦猫,充分利用着沟壑、田埂和废墟残骸作为掩护。他动作灵活,时而匍匐,时而疾奔,尽可能避开开阔地带。雷猛则沉默地跟在陈砺侧后方,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移动的墙,偶尔在陈砺踉跄时,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会不动声色地扶一下他的肘部,传递来一股沉稳的力量。三人极少交谈,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寒风中破碎。

日落前,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芦苇荡出现在视野尽头。寒风掠过,干枯的苇杆发出海潮般的哗哗声,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芦苇荡边缘,冰冷的河水尚未完全封冻,水流在枯苇丛中蜿蜒,带着一种不祥的沉寂。

“到了。” 泥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更深的凝重。他指着芦苇荡深处,“浮桥就在里面,河对岸就是鬼子据点。这芦苇荡…是咱们唯一能藏身的地儿。”

陈砺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冰冷的汗水和血污混合物,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死寂的芦苇海。危险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浓雾,从每一根枯黄的苇杆、每一道冰冷的水流中弥漫出来。

“分头。” 陈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但每个字都重逾千钧,“泥鳅,摸清巡逻路线、岗哨位置、换防时间。哑炮,看桥墩结构,估算药量。我负责地形和水流。日落前,这里汇合。遇到情况,学水鸟叫,三短一长。”

泥鳅用力点了点头,脸上油滑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猎犬般的专注和机警。他像一道融入枯黄背景的影子,身体猛地伏低,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茂密的芦苇丛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几根微微晃动的苇杆。

雷猛沉默地看向陈砺,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他解下背上沉重的工兵铲,反手插在身后的泥地里,如同立下一根界桩。然后,他魁梧的身躯也缓缓沉入芦苇丛,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避开松软的淤泥和水面,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巨兽悄然没入自己的领地。

陈砺深吸一口带着芦苇腐朽气息和河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他选了一处地势稍高、视野相对开阔的苇丛边缘,缓缓蹲伏下来。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疼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张被自己鲜血染红了一角的地形草图,又从贴身口袋摸出半截烧焦的炭笔头。

眼前的景象远比地图上简陋的线条复杂百倍。

浑浊的河水流速并不均匀。靠近两岸的浅水区,水流因芦苇根茎的阻挡而变得滞缓,漂浮着枯枝败叶和肮脏的泡沫。而河道中央,水流明显湍急,打着旋涡,卷起浑浊的浪花,冲击着河中央几个巨大的、黑乎乎的支撑物——那便是浮桥的桥墩!桥墩并非坚固的钢筋混凝土,而是由巨大的原木捆扎成排,外面包裹着生锈的铁皮和铁丝网,粗糙而丑陋。浮桥本身是由厚木板拼接而成,架在这些原木排上,连接着两岸。桥面不算宽,仅容一辆卡车或两三人并行。

对岸,一座用沙包和原木垒砌的简易碉堡矗立在桥头,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恶兽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河面。碉堡旁竖着一根歪斜的木杆,上面挂着一面刺眼的、猩红底色的膏药旗,在寒风中猎猎抖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声。隐约可见几个土黄色的人影在碉堡周围晃动。

陈砺眯起眼睛,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移动。他不再是一个濒死的囚徒,而变回了那个曾精确计算过无数工程参数的土木专家。他用炭笔精准地勾勒出河道走向、水流湍急区域(用密集的箭头标注)、浮桥与两岸的连接点、以及桥墩的大致位置和形态。他观察着水流冲击桥墩时溅起的浪花高度和范围,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流速和水压对桥墩根基的冲刷程度。炭笔在代表桥墩的位置反复加深、标注。每一次微小的标注,都牵动着左肩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汗水混合着血水,沿着绷带边缘渗出,在深色的军装上晕开新的暗红印记。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冰冷的技术参数里。

时间在死寂的紧张中缓慢流逝。寒风刮过枯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冰冷的河水在脚下不远处流淌,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不安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右侧的芦苇丛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风吹苇叶的“沙沙”声。不是风。是泥鳅。

他像条沾满泥水的黄鳝,悄无声息地从芦苇丛中滑了出来,脸上、手上、衣服上沾满了黑绿色的河泥和枯草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猎物成功脱险后的亢奋和凝重。

“团长,” 泥鳅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而清晰,带着江湖切口般的利落,“摸清了!”

他蹲伏在陈砺身边,用一根枯枝在泥地上飞快地划拉着:

“鬼子巡逻队:两拨。一拨沿河岸,从碉堡往上游走,五个人,三八大盖,带一条狼狗,走得不快,像逛庙会,半个时辰一趟。另一拨在桥面上,三个鬼子加四个二鬼子,来回溜达,没个准点,大概…一炷香一趟。”

枯枝在代表桥面的位置点了点。

“岗哨:桥两头各一个固定哨,鬼子兵,缩在沙包后面,冻得跟孙子似的,但眼睛贼。碉堡顶上还有个瞭望哨,抱着个带镜子的长枪(望远镜),不定时露头。”

枯枝指向对岸碉堡。

“换防:岸上巡逻的跟桥面巡逻的不是一伙,换防时辰也不一样。岸上的大概在申时初换人,桥面上的酉时初换。换防时最乱,抽烟骂娘磨洋工。”

他顿了顿,眼神凝重:

“麻烦的是那条狗,鼻子灵得很。还有,上游一里地左右,好像有个鬼子的小据点,冒烟呢,人不多,但要是这边动静大了,增援过来…也就一袋烟的功夫。”

泥鳅的情报如同冰冷的刻刀,在陈砺心中那张无形的作战图上刻下清晰的死亡标记。他默默听着,炭笔在纸上飞快地补充、标注,将泥鳅口述的每一个细节转化为冰冷的符号和线条。左肩的剧痛似乎被这高度集中的精神强行压制了下去。

就在这时,左侧的芦苇丛也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摩擦声。哑炮雷猛如同从泥沼中升起的巨石,无声地出现在两人身旁。他身上沾满了更多的淤泥和水草,魁梧的身躯带着河水的湿冷气息。他沉默地蹲下,伸出那只沾满泥污、指节粗大的右手,用一根同样沾满泥的手指,在陈砺铺开的、染血的地图边缘——代表桥墩的位置,缓慢而用力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数字:“装药: 叁拾斤,点: 水线下一尺,迎水面,雷管: 叁枚,延时: 拾伍息”

写完,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写下的数字,眉头紧锁,仿佛在无声地与记忆中某个惨烈的画面搏斗。左耳裹着的肮脏破布似乎也绷紧了些。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似乎在模拟着埋设炸药、连接引信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本能。

陈砺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雷猛写下的每一个字。三十斤!这数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在心头。他们手头连三斤像样的炸药都没有!更别提TNT当量和雷管了!这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在哑炮冰冷的技术参数面前,显得更加绝望。

但他没有质疑。炭笔在地图上桥墩位置,按照雷猛的标注,飞快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爆炸符号,旁边写上“三十斤”、“迎水面”、“水下一尺”、“三雷管串联”。

三人无声地蹲伏在枯黄的芦苇丛中,寒风卷着刺骨的湿冷穿透衣物。陈砺的地图已被各种标注填满:精确的水流区域、巡逻路线箭头、岗哨标记、换防时间,以及哑炮那几行触目惊心的爆破参数。死亡的蓝图在冰冷的纸面上逐渐清晰。

就在陈砺准备收起地图,示意撤离的瞬间——

“哗啦…哗啦…”

一阵清晰的、皮靴踩踏河岸碎石和薄冰的声音,伴随着压低的人声和…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声,猛地从上游方向传来!距离他们藏身的芦苇丛,不过几十步远!

不是风声!是巡逻队!而且带着那条该死的狼狗!

陈砺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泥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连雷猛空洞的眼神里也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冰面碎裂般的惊悸!

三人如同被冻结在原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脚步声越来越近!碎石被碾压、薄冰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能分辨出皮靴踩踏的节奏和数量!还有那条狼狗喉咙里发出的、兴奋而焦躁的“呼噜”声,它显然嗅到了什么异常!

“八嘎…快点…冻死了…” 一个含混不清的日语抱怨声随风飘来。

“太君…这边…好像…有动静?” 一个谄媚而带着点紧张的中文口音响起,是伪军!

不能再犹豫了!

陈砺猛地将染血的地图卷起塞入怀中!动作牵动左肩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泥鳅反应最快!他像受惊的兔子,身体猛地向下一缩,整个人瞬间没入旁边一片更深、更茂密的芦苇丛中,连一丝水花都未溅起!仿佛凭空消失!

雷猛的动作几乎与泥鳅同步!他魁梧的身躯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敏捷,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如同巨石沉水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身后冰冷浑浊的河水中!只留下水面一圈微弱的涟漪迅速扩散!

陈砺的位置最靠外!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身体猛地向右侧泥鳅消失的芦苇丛扑去!动作因为伤痛而带着明显的滞涩!

就在他身体扑入茂密芦苇丛的刹那!

“汪!汪汪汪!!” 那条狼狗狂躁的吠叫声猛地炸响!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

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金属撞击声!清脆刺耳!

“什么人?!出来!” 伪军尖利的呵斥声带着惊惶!

“那边!芦苇丛!射击准备!” 日本兵生硬的汉语命令响起!

“哗啦啦——!”

密集的子弹如同冰雹般泼洒过来!瞬间撕裂了死寂的空气!灼热的弹头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钻进陈砺刚刚扑入的芦苇丛!

“噗噗噗噗!”

枯黄的苇杆如同脆弱的麦秸般被拦腰打断、撕碎!浑浊的泥水被激射起老高!冰冷的泥点混合着破碎的苇叶,劈头盖脸地砸在刚刚扑倒在地的陈砺身上、脸上!

陈砺死死趴伏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脸紧贴着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水。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扑倒动作下,仿佛再次被撕裂!纱布下瞬间涌出温热的液体!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咬紧牙关,将一声闷哼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口腔里充满了泥土的腥气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子弹就在头顶、耳边呼啸而过!打断的芦苇杆如同利箭般簌簌落下!他能清晰地听到子弹钻入泥水的“噗嗤”声,感受到弹头擦过背脊上方空气带来的灼热气流!

死神,近在咫尺!

“停火!停火!别浪费子弹!” 日本兵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制止了伪军的盲目射击。

狼狗还在狂吠,拖着牵引绳,似乎想冲进芦苇丛。

“过去看看!” 伪军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无奈。

皮靴踩踏泥泞的声音,伴随着狼狗兴奋的喘息和低吼,正一步步朝着陈砺藏身的这片芦苇丛逼近!

冷汗混合着泥水,浸透了陈砺的后背。刺骨的寒冷和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屏住呼吸,身体如同沉入泥沼的石头,一动不动。右手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泥鳅之前给他的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微弱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