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北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贴着地皮刮过荒原,卷起昨夜残留的雪沫和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天空是铅板一块,低垂得压人。二十里路,在陈砺的字典里,本不过是一段需要精确计算时间和体力的工程参数。但此刻,拖着这副被子弹洞穿、失血过多的残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在无间地狱里跋涉。

左肩的伤口被简陋的绷带紧紧勒住,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深埋在血肉筋骨里的剧痛。那痛楚并非尖锐,而是一种深沉的、持续不断的钝锯,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将虚弱和眩晕一波波泵入脑海。视线边缘发黑,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晃动。他只能咬紧牙关,将舌尖抵在齿间,用更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的。

前方的泥鳅黄水生,像一条真正融入枯黄背景的泥鳅,身形压得极低,在起伏的沟壑和残垣断壁间灵活穿梭。他不时停下,伏在冰冷的土坡上,侧耳倾听片刻,又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窜向下一个掩体,动作迅捷无声,只留下雪地上几个浅得几乎看不见的脚印。他是队伍的触角,是黑暗中唯一的眼睛。

哑炮雷猛沉默地跟在陈砺侧后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他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宽厚的肩膀和背脊有意无意地为陈砺挡去一部分凛冽的寒风。那把沉重硕大的工兵铲被他反手背在身后,铲刃包裹着一层破旧的麻布,以免反光。他的步伐沉稳而厚重,踏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洞的眼神直视前方,仿佛周围呼啸的寒风和沉重的喘息都不存在,他的世界只通往地图上那个炭笔圈出的点——废矿。

老算盘赵得柱缀在队伍最后,深一脚浅一脚,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他佝偻着腰,把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裹得更紧,枯瘦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深入骨髓的怨怼。每走几步,他就忍不住回头望望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的破庙方向,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亏大了…亏到姥姥家了…这趟白跑腿还得搭上脚力…”。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三块发霉窝窝头的破碗,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命根子。

石头石敢当走在老算盘旁边,这个憨厚的山东大汉也显得有些沉默,粗重的眉头拧着疙瘩。他的一条伤腿虽然经过了苏映雪的简单处理,但长途跋涉下,伤口肯定又崩裂了,步伐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时不时担忧地看向前方陈砺那摇摇欲坠的背影,又看看身边唉声叹气的赵得柱,憨厚的脸上满是忧虑和一种朴素的焦虑。

当那座如同巨兽残骸般的矿坑轮廓终于挣扎着从灰蒙蒙的地平线上浮现时,日头已经西斜,将铅灰色的天空涂抹上一抹病态的橘红。

没有想象中的高耸井架和轰鸣机械。只有一片被野蛮挖掘留下的、巨大而丑陋的疮疤,赤裸裸地暴露在荒原上。矿坑入口像一个被撕裂的、深不见底的黑洞,歪斜地嵌在塌陷的山坡上。洞口周围散落着锈蚀断裂的铁轨枕木、扭曲变形的矿车残骸、以及大片大片被矿渣染成灰黑色的冻土。几根粗大的、原本用来支撑巷道的原木,如同折断的巨兽肋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斜插在坍塌的泥土和碎石堆里,早已腐朽不堪,随时可能彻底断裂。一股混合着硫磺、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地下深处腐败气息的阴风,正从那个黑黢黢的洞口源源不断地涌出,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气息。

矿坑入口上方,一块巨大的、布满弹孔和锈迹的铁皮招牌半挂半坠,上面用猩红的日文和粗劣的汉字歪歪扭扭地刷着几个大字:

“大和矿业铜矿第三坑”

“立入禁止!危険!”

那刺目的红色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血痂,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禁忌与不祥。招牌下方,散落着几顶锈烂的矿工帽,还有几根早已腐朽、沾满黑泥的森白骨殖,半掩在冻土和矿渣中。

一股寒意,比荒原上的西北风更刺骨、更粘稠,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连一直抱怨的赵得柱也下意识地闭了嘴,枯瘦的身体微微发抖,惊恐地望着那吞噬光线的巨大黑洞。石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紧了拳头。泥鳅黄水生的动作也变得更加谨慎,像一只靠近猛兽巢穴的狸猫,无声地潜行到洞口一侧,伏在一堆矿渣后面,仔细地观察着洞口内外的情况。

哑炮雷猛停下了脚步。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异常锐利地扫视着洞口周围的地面、散落的杂物、以及那几根摇摇欲坠的支撑原木。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洞口内侧边缘,几根极其细微、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绷紧的深色细线上。细线的一端隐入洞壁的阴影,另一端消失在黑暗深处。

“诡雷。” 雷猛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打破了死寂。他指着那几根几乎看不见的细线,“绊发。鬼子留下的‘礼物’。”

泥鳅倒吸一口冷气,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刚才差点就踩进那个范围!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雷猛,身体伏得更低。

陈砺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上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他看了一眼雷猛指出的死亡陷阱,又望向那深不见底的矿洞入口,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更深沉的疲惫。他朝泥鳅点了点头。

泥鳅会意,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湿滑的洞壁,极其缓慢地向洞内挪去。他避开了雷猛指出的区域,每一步落下都先用脚尖轻轻试探,确认没有异物和松动的碎石,才敢将重心移过去。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努力适应着,警惕地扫视着地面、洞壁和头顶。终于,他挪到了那几根致命的绊线前,小心翼翼地用匕首的刀尖,极其轻柔地挑断了几根肉眼难辨的、连接着洞壁阴影里几个锈蚀铁盒的细线。做完这一切,他后背的棉袄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安全了。” 泥鳅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朝洞外打了个手势。

陈砺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浓重霉味和硫磺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强忍着眩晕和左肩撕裂般的痛楚,拖着沉重的脚步,第一个踏入了矿洞的黑暗之中。

洞内并非纯粹的黑暗。洞口透入的惨淡天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勉强照亮入口处一小片区域。再往里,便是吞噬一切的浓稠墨色。空气湿冷粘稠,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铁锈的腥气、硫磺的刺鼻、朽木的腐败、还有一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沉积了无数岁月的、血肉和绝望腐烂后的甜腻气息。这气味粘附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令人窒息。

脚下是厚厚的、混杂着煤渣、碎石和某种粘腻黑泥的沉积物,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水珠滴落,砸在矿工帽上(泥鳅在洞口残骸里找到几顶勉强能用的破旧藤帽分发),发出“嗒…嗒…”的单调声响,在这死寂中格外瘆人。

洞壁凹凸不平,布满了粗暴开凿留下的痕迹。巨大的裂缝如同狰狞的伤疤,在微弱的光线下张牙舞爪。几处地方,支撑巷道的粗大原木早已腐朽断裂,大块的岩石和泥土塌陷下来,形成危险的斜坡,随时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坍塌。每一次脚步的回响,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仿佛惊动了沉睡的恶灵,引得头顶簌簌落下细小的碎石和尘土。

“都…都跟紧点…别乱碰东西!” 老算盘赵得柱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惊恐,在空旷的巷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更添几分鬼气。他紧紧抱着他的破碗,身体缩成一团,几乎要贴在前面的石头背上。

队伍在泥鳅的带领下,沿着主巷道极其缓慢地向深处挪动。陈砺手中的火折子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芒,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尺范围。这光芒非但不能驱散恐惧,反而在浓稠的黑暗中勾勒出更多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无数潜藏的魑魅魍魉,随着火光摇曳而张牙舞爪。

巷道并非笔直,时而分岔,时而向下倾斜。两侧不时出现一些用粗木和破木板钉死的、通向更深黑暗的支巷口,木板上用日文和中文歪歪扭扭地写着“危险”、“塌方”、“禁止入内”的字样,如同通往地狱的封印。一些支巷口还残留着锈蚀的铁栅栏,栅栏后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散发着更浓烈的腐败气息。

“咯吱…咯吱…”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毫无征兆地从前方左侧一个半塌的支巷深处传来!

走在最前面的泥鳅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瞬间绷紧,手中的匕首下意识地横在胸前!火折子的光芒颤抖着投向那个黑暗的角落。

微光所及之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头皮炸裂!

几具穿着破烂矿工服的尸骸,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被掩埋在半塌的岩石和泥土下!大部分躯体已被掩埋,只露出几截灰白的、断裂的臂骨,一只空洞洞指向黑暗的头骨眼眶,还有几缕粘连着干枯皮肉的、灰白色的头发!一顶锈蚀变形的矿工帽歪斜地扣在一颗半埋的头骨上。刚才那“咯吱”声,似乎是寒风穿过骸骨缝隙发出的呜咽,又像是某种不甘的亡魂在黑暗中磨牙!

“啊——!” 老算盘赵得柱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死死扼在喉咙里的惊叫,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旁边的石头一把扶住。他枯瘦的脸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死死闭着眼睛不敢再看。

石头也倒吸一口冷气,憨厚的脸上肌肉抽搐,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挂着的破铁锤。林文渊扶着他那副破碎的眼镜,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那些骸骨上,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悲悯,身体微微颤抖。

连哑炮雷猛空洞的眼神里,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他握紧了工兵铲的铲柄。

陈砺的目光扫过那些惨白的遗骸,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死寂。他仿佛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某种冰冷的、早已预料到的工程损耗数据。他收回目光,声音嘶哑而低沉,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恐惧:“走。”

队伍绕过那片死亡区域,如同穿越一片无形的荆棘丛,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绝望之上。巷道继续向下延伸,坡度变得陡峭,脚下的泥泞更加湿滑。空气越发稀薄,腐败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终于,在转过一个急弯后,巷道豁然开阔了一些。泥鳅手中的火折子光芒跳动,照亮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这里似乎曾是一个小型转运点或工具存放处。角落里散落着几辆矿车的残骸,锈蚀的铁皮扭曲变形。洞壁上钉着几排早已腐朽的木架,大部分已经坍塌,散落一地朽木。

突然,哑炮雷猛动了!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矿仪器,瞬间锁定了角落里一堆被坍塌的泥土和朽木半掩着的、鼓鼓囊囊的麻袋!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几步就跨了过去,沉重的工兵铲被他随手插在泥地里。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粗暴地拨开覆盖的泥土和朽木碎屑,露出了麻袋的真容——是七八个同样破旧、但相对完好的麻袋!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日文标记和骷髅头危险标志!

雷猛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他飞快地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扎口绳索。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硫磺和硝石混合气味猛地冲了出来!麻袋里面,是黑乎乎、如同潮湿煤块般粘结成大块的粉末——黑火药!数量不少!旁边几个麻袋也被迅速打开,里面同样装着结块的黑火药!

“火药!” 石头憨厚的脸上瞬间露出惊喜,忍不住低呼一声。泥鳅也凑了过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然而,雷猛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他没有去碰那些火药,反而猛地抓起一把,凑到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手指用力捻动着。粘结成大块的火药在他指间碎裂,散落下潮湿的黑色粉末。他的眉头死死拧紧,又飞快地撬开旁边几个散落在朽木堆里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里面是几根同样锈蚀严重、甚至有些扭曲变形的金属管——雷管!还有几卷颜色发黑、摸上去粘腻潮湿的导火索!

雷猛拿起一根雷管,凑到火光下仔细端详。铜质的管体布满铜绿和深褐色的锈斑,接口处锈蚀得几乎看不出螺纹。他又用力捏了捏那卷导火索,里面填充的黑火药粉末受潮结块,从破损的防水层缝隙里簌簌漏出。

“受潮…结块…” 雷猛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带着一种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愤怒。他猛地将手中那把湿乎乎、毫无生气的火药狠狠摔在地上!黑色的粉末溅开,如同绝望的灰烬。“雷管…锈死…” 他又举起一根扭曲的雷管,手指用力扳动接口处的锈块,纹丝不动。“导火索…烂了…” 他扯出一截导火索,用力一拉,外层包裹的防水布如同烂泥般碎裂,里面黑色的火药粉像湿沙子一样漏了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死死盯着陈砺,声音因巨大的失望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哑炮率…太高!危险!不能用!”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心上。

“啥?!” 老算盘赵得柱失声叫道,枯瘦的脸上瞬间被极致的失望和怨毒覆盖,“废…废的?!白忙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钻这鬼地方,就弄到一堆废铜烂铁烂泥巴?!” 他气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指指着地上那堆湿乎乎的火药和锈蚀的雷管,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恶毒的欺骗。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堆“废物”火药和雷猛绝望的怒吼吸引时,矿洞另一侧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惊喜的粗重喘息和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是赵得柱!

他不知何时脱离了队伍,像条发现骨头的饿狗,正不顾一切地扑在角落一堆被厚厚矿渣和朽木掩盖的杂物上,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在冰冷的矿渣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哐啷!” 一块腐朽的木板被他掀飞!

“罐头!!” 一声变了调的、充满狂喜的嘶吼猛地从赵得柱喉咙里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雷猛的怒吼和众人的失望!那声音在空旷的矿洞里回荡,带着一种癫狂的兴奋!

只见被他扒开的矿渣下面,赫然压着几个印着日文标识的、墨绿色的铁皮箱子!箱子虽然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完整!赵得柱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撬开其中一个箱子的卡扣!

“哗啦——!”

里面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码放着一排排沉甸甸的、同样是墨绿色铁皮罐子!罐头上印着狰狞的带鱼图案和日文——“军需品 盐渍鲭鱼”!

“肉!是肉罐头!鬼子留下的!!”

赵得柱的眼睛瞬间瞪得血红,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因极致的贪婪和狂喜而扭曲变形!他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和抱怨,枯瘦的双手颤抖着,如同抚摸稀世珍宝般抓起一罐沉甸甸的罐头!冰凉的铁皮触感此刻却如同滚烫的金砖!

他猛地将罐头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失散多年的骨肉!紧接着,他又扑向旁边的箱子,用指甲、用石头、甚至用牙齿去撬那些卡扣,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鼻涕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黑泥一起流下也浑然不觉!更多的墨绿色罐头暴露在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反射着诱人而诡异的光泽。

“发财了…发财了!老天爷开眼啊!”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贪婪地扑在打开的箱子上,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埋进去!饥饿的胃囊和精于算计的本能,在这一刻彻底压倒了理智和恐惧。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和赵得柱的癫狂,瞬间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雷猛都暂时放下了对废火药的愤怒,空洞的目光扫向那些墨绿色的罐头。泥鳅黄水生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渴望。石头咽了口唾沫,憨厚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林文渊则皱紧了眉头,看着赵得柱那近乎失态的模样。

只有陈砺。

他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左肩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赵得柱发现罐头的狂吼和雷猛宣布火药报废的怒吼,如同两股巨大的噪音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猛烈碰撞。他深陷的眼窝里,那潭死水剧烈地翻腾着,失望如同冰冷的铅块沉入水底,而赵得柱的狂喜则显得如此刺眼和…荒谬。

就在这片被饥饿的狂喜和失望的冰冷交织笼罩的诡异气氛中——

“耗子!你他娘的别乱动!!” 泥鳅黄水生一声变了调的、充满惊骇的尖吼,如同炸雷般猛地劈开了洞内的喧嚣!

只见队伍最后面,那个新加入不久、一脸痞气、绰号“耗子”的溃兵,不知何时脱离了队伍,正贼眉鼠眼地溜达到巷道另一侧一处相对完好的洞壁旁。那里似乎曾是一个小型壁龛,里面散落着一些锈蚀的工具和几个同样布满灰尘的墨绿色罐头盒子。耗子显然是被赵得柱的发现刺激到了,也想碰碰运气。

他根本没注意到,就在他脚边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一根极其隐蔽的、绷紧的深色金属丝,一端连接着洞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锈蚀的铁环,另一端则隐入壁龛上方一块看似松动、实则被巧妙卡住的巨大岩石背后!

耗子眼中只有壁龛里那几个诱人的罐头盒子。他弯下腰,伸手就去够!

他的脚尖,无意识地、轻轻地,碰到了那根绷紧的金属丝!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魂飞魄散的金属机括弹动声,在死寂的巷道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耗子脸上的贪婪瞬间凝固,化作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雷猛猛地转头,空洞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惊骇撕裂!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耗子猛扑过去,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趴下——!!!”

泥鳅目眦欲裂,身体本能地向后猛缩!

石头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似乎想挡住什么!

老算盘赵得柱还沉浸在罐头的狂喜中,茫然地抬起头……

晚了!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巨响,猛地撕裂了矿洞的死寂!比昨夜河神庙后院那哑雷的闷响要恐怖十倍!百倍!

爆炸并非来自耗子触碰的地方,而是来自他头顶正上方!那块被金属丝触发的、卡在洞壁顶端的巨大岩石!岩石内部显然被掏空,填充了猛烈的炸药!此刻,炸药被引爆!那块足有磨盘大小的岩石瞬间被狂暴的冲击波从内部撕碎!无数大小不一的、带着灼热高温和死亡尖啸的碎石,如同火山喷发般,朝着下方的耗子和他周围的空间,以毁灭性的速度,疯狂激射而下!

“噗噗噗噗——!!!”

利刃切割血肉的恐怖声响密集地响起!如同暴雨打在败革之上!

“啊——!!!!”

耗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他整个身体如同一个破布娃娃,被数块激射而下的、边缘锋利的碎石瞬间贯穿、撕裂!一块拳头大小的尖锐石块狠狠砸中他的左肩,瞬间将整个肩膀连同手臂撕扯得血肉模糊,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带着灼热的气浪,狠狠撞在他的后腰,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砸得向前飞扑出去,脊椎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更多的碎石如同死神的镰刀,在他身上划开无数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如同喷泉般,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泼洒出大片大片刺目而粘稠的猩红!

耗子的身体在空中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然后重重地、如同破麻袋般砸在冰冷湿滑的矿洞地面上!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蔓延开来,与黑色的泥泞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脸上凝固着巨大的痛苦和茫然,眼神迅速涣散。

死寂!

比爆炸前更甚的死寂!

只有碎石簌簌落下的声音,和耗子那越来越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抽气声。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混合着原本的腐败气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狱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雷猛扑出去的身体僵在距离耗子几步远的地方,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血泊和抽搐的人形,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后怕?是愤怒?还是对死亡与爆炸那刻入骨髓的、本能的战栗?

泥鳅脸色惨白如纸,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洞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碎石撕碎。石头张着嘴,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握紧的拳头指节发白。林文渊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生理性的不适。苏映雪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呕吐出来,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老算盘赵得柱还保持着扑在罐头箱子上的姿势,但他脸上的狂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冻结的呆滞。他怀里的一个罐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落到血泊边缘,墨绿色的铁皮瞬间被染上刺目的猩红。

陈砺背靠着冰冷的洞壁,身体因爆炸的冲击波而微微晃动。左肩的伤口在震动下,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纱布瞬间被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温热的液体顺着破烂的军装迅速流淌。失血的眩晕如同黑色的巨浪,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晃动、旋转——耗子血肉模糊的残躯、刺目的血泊、赵得柱呆滞的脸、雷猛僵硬的背影、同伴们惊恐的表情……

他猛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那灭顶的眩晕和剧痛。几秒钟后,他再次睁开眼。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翻腾的死水被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沉寂覆盖。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垂死的耗子,没有任何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件被损坏的工具。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赵得柱身边那几个打开的、装满墨绿色罐头的箱子上。

“带上罐头。” 陈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血腥味,“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