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残骸在暮色中沉默,洞开的庙门如同巨兽受伤的咽喉,呜咽着灌入荒原上最后的、裹挟着矿洞深处死亡气息的寒风。二十里亡命奔逃的血腥气,混着耗子身上不断滴落的浓稠血浆,在冰冷污浊的空气中弥漫、沉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担架(用几根腐朽的梁木和撕烂的军装被单临时捆扎)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相对避风的角落——昨夜陈砺曾倚靠的泥像基座旁。上面躺着的人,已经很难称之为“耗子”了,更像一具被粗暴蹂躏后勉强拼凑起来的残骸。
他的左肩连同整条手臂,被那块磨盘大小的碎石彻底砸碎,只剩下一点皮肉和碎裂的骨渣粘连在躯干上,裸露的伤口血肉模糊,白森森的碎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昏暗中,触目惊心。后腰处一个巨大的、深可见骨的凹陷,脊椎显然已经断裂,让他的下半身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瘫软扭曲。大大小小的碎石棱角在他身上划开了无数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皮肉翻卷,如同被凌迟。破烂的军装早已被自己的鲜血浸透,湿冷粘腻地贴在身上,又在寒风中迅速冻结,形成一层暗红发黑的冰壳。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抽搐和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那声音微弱、断续,却比任何惨叫都更刺耳,更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放大,茫然地对着破庙腐朽的穹顶,里面空无一物,只剩下濒死的痛苦和凝固的恐惧。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粘稠液体,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矿洞带来的硫磺、铁锈和尸体腐败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地狱气味。
苏映雪跪在担架旁,脸色在摇曳的油脂火把光下苍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她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般的呕吐感和巨大的恐惧。她颤抖着打开那只沾满耗子鲜血和矿洞黑泥的深棕色药箱,浓烈的酒精和碘酒气味艰难地对抗着浓重的血腥。箱内仅存的纱布、磺胺粉、那半瓶酒精和一小瓶碘酒,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她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先用剪刀剪开耗子身上那些与伤口冻结在一起的破烂布条,动作异常艰难,冰冷的血痂和布屑粘连着翻卷的皮肉。当左肩那处恐怖的、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伤口彻底暴露出来时,连旁边帮忙按住耗子身体的石头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憨厚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喉结艰难地滚动着。苏映雪深吸一口气,用镊子夹起蘸满酒精的纱布,试图清理伤口边缘的污垢和碎骨渣。冰冷的酒精触碰到暴露的神经和血肉,耗子原本微弱的“嗬嗬”声陡然拔高,变成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猛地向上弹起!巨大的力量差点将按住他的石头掀翻!
“按住他!” 苏映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尖利。石头和另一个被叫来帮忙的溃兵用尽全力,死死压住耗子不断痉挛挣扎的残躯。
酒精棉球每一次擦拭,都带起耗子一阵非人的抽搐和嘶哑的嚎叫。脓血、黑泥、碎裂的骨渣被艰难地清理掉一些,露出下面更深的、蠕动的血肉和断裂的血管。苏映雪颤抖着拿起那瓶珍贵的碘酒,深棕色的液体倾倒在巨大的伤口上。
“滋——”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
“啊——!!!” 耗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要冲破庙顶的惨嚎!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弓起,随即又重重砸回担架,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微弱而急促,如同垂死的野兽。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和污垢,从他扭曲变形的脸上滚滚而下。
碘酒的灼烧似乎耗尽了耗子最后一丝生命力。他不再剧烈挣扎,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喉咙里持续发出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着,仿佛灵魂早已被剧痛撕扯得脱离了躯壳。
苏映雪用尽箱子里所有的纱布,一层层,一圈圈,试图包裹那巨大的、根本无法完全覆盖的伤口。纱布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染红,变成沉重而粘腻的负担。她撒上最后一点磺胺粉,如同在燃烧的火山口撒下一把雪。做完这一切,她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沾满了粘稠的鲜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泪水无声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同样沾满血污的衣襟上。
耗子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如同细密冰冷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庙内死寂的空气。每一次微弱的抽气,都像是死神在耐心地丈量着距离。
“嗬…嗬…呃…娘…疼…娘啊…” 耗子的意识似乎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开始发出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呓语,呼唤着早已不知身在何方的母亲。这微弱的、孩童般的呼唤,在这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破庙里,比任何控诉都更加锥心刺骨。
这声音终于彻底引爆了压抑在角落的怨毒。
“白忙活!白忙活啊!!”
老算盘赵得柱枯瘦的身影猛地从一堆破麻袋后面弹了出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墨绿色的、沾着矿洞黑泥的日军鲭鱼罐头,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担架上垂死抽搐的耗子,又狠狠剜了一眼角落里那堆从矿洞带出来的、湿乎乎如同烂泥的黑火药和锈蚀的雷管导火索,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因极致的怨毒、恐惧和肉痛而扭曲变形!
“钻了一趟鬼门关!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他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耗子痛苦的呻吟背景音下显得格外刺耳,“就弄回来这么一堆连烧火都嫌烟大的烂泥巴!一堆锈得连耗子都啃不动的破铜烂铁!” 他枯瘦的手指激动地指向那堆“废物”,唾沫星子横飞:“还有他!” 手指猛地戳向担架上的耗子,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搭上了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为了这点不能吃不能用的破烂?!”
他枯瘦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怀里的罐头被他抱得更紧,仿佛要从这冰冷的铁皮上汲取一点虚幻的安全感,嘴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嚎:
“亏!血亏!赔到姥姥家了!这买卖…这买卖从头到尾就是个天坑!是个填不满的死人窟窿!”
赵得柱的怨毒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溃兵麻木绝望的心湖里炸开!
“就是!那鬼矿洞根本就是个坟场!”
“早知道是堆废料,打死老子也不去!”
“耗子兄弟…太他妈冤了…”
“侦察?情报?不是说没诡雷了吗?那要命的石头炸弹哪来的?!”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溃兵突然嘶哑地低吼出来,矛头直指泥鳅!质疑如同瘟疫般蔓延开。
泥鳅黄水生原本正靠墙坐着,用一块破布擦拭着匕首上的泥污和血迹,脸上惯有的油滑被疲惫和阴沉取代。听到刀疤脸的质问和周围怀疑的目光,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了起来!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眼中闪过一丝被冤枉的惊怒和戾气!
“放你娘的狗臭屁!” 泥鳅的声音尖利,带着街头混混特有的凶狠,匕首的尖锋无意识地指向刀疤脸,“老子摸进去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洞口那几个绊线雷,老子一根根挑断的!哑炮爷当时也在!他能作证!” 他猛地指向阴影里沉默的雷猛。
雷猛靠墙坐着,如同融入黑暗的岩石。他空洞的目光落在自己沾满矿洞黑泥和耗子血迹的双手上,对泥鳅的指证毫无反应,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无意识地、缓慢地相互搓动着,仿佛要搓掉那些看不见的污秽和血腥。
“那你他妈给老子解释解释!” 刀疤脸毫不示弱,梗着脖子,脸上横肉抖动,指着担架上垂死的耗子,“那要命的石头炸弹!就他妈悬在耗子头顶!你眼睛长裤裆里了?看不见?!要不是你拍胸脯说里头安全,耗子兄弟能往里钻?!”
“耗子他自个儿手贱!” 泥鳅被彻底激怒了,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疯狂,“老子千叮咛万嘱咐别乱碰!别脱离队伍!他耳朵塞驴毛了?!看见个罐头眼就红了!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自己找死怨得了谁?!” 他激动地挥舞着匕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刀疤脸脸上,“老子在前面探路,脑袋别裤腰带上!你们他娘的躲在后面捡现成的,出了事就赖老子情报不准?!我操你姥姥!”
“你他妈骂谁?!” 刀疤脸猛地往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别着的破刺刀上!周围的溃兵也骚动起来,麻木的眼神里燃起怒火和怨气,有人握紧了身边的棍棒。压抑的绝望和耗子持续的惨嚎,如同干柴烈火,瞬间将矛盾点燃!信任的薄冰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猜忌和戾气!
“够了!”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悲愤的嘶喊,猛地撕裂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是秀才林文渊!
他不知何时跪坐在担架旁,就在苏映雪身边。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裂痕让他眼前一片模糊的晃动光影。他伸出颤抖的、同样沾着耗子血迹的手,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擦拭耗子脸上混合着血污、汗水和泥土的污迹。他的动作笨拙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他快死了啊!你们…你们还在吵什么?!争什么?!” 林文渊猛地抬起头,破碎镜片后的双眼通红,蓄满了泪水,声音因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带着一种理想主义彻底崩塌后的绝望嘶鸣。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耗子痛苦扭曲的脸颊上,混合着血污流下。
“看看他!看看他啊!” 林文渊指着耗子破碎的身体,声音哽咽,“他…他才多大?二十?二十一?他…他可能也像我们一样,是被抓来的壮丁!是逃难的农民!他可能家里还有爹娘在等他…他…他现在就要死在这又冷又脏的破庙里了!死得…死得这么惨!” 他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环视着剑拔弩张的泥鳅和刀疤脸,以及周围那些眼神麻木或怨毒的溃兵:
“外面是鬼子!是烧杀抢掠的畜生!我们…我们本该是同袍!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为什么啊?!” 最后一声质问,如同杜鹃啼血,带着巨大的迷茫和幻灭的痛苦,在血腥弥漫的庙宇里回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的悲鸣,并未浇熄戾气,反而让气氛更加凝滞、压抑。泥鳅和刀疤脸依旧怒目而视,只是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哭打断。溃兵们眼神复杂,麻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但更多的还是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和怨气。耗子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游丝般的痛苦呻吟,是这死寂中最刺耳的伴奏。
庙宇深处,那堆腐朽梁木的阴影里,哑炮雷猛缓缓地、无声地站起了身。他魁梧的身躯带起一片更深的阴影。他没有看争吵的泥鳅和刀疤脸,也没有看痛哭的秀才和垂死的耗子。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破庙另一个更阴暗的角落。
那里,陈砺背对着所有人,如同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靠着一根冰冷的、布满裂纹的承重柱,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左肩处,厚厚的纱布已被不断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暗红的湿迹在深色破烂的军装上晕开一大片,边缘甚至有些发黑凝固。他的头微微低垂,凌乱的发丝遮住了深陷的眼窝,只能看到瘦削凹陷的侧脸线条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绷紧如刀削的石刻。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都牵动着左肩伤口的剧痛,让他的身体产生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
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摊开着那张被血和泥反复浸染的黑石渡地形草图。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地图上。
他的面前,放着从矿洞带回来的那堆“废物”——几个被撬开的、沾满黑泥的麻袋,里面是结成大块、湿乎乎如同烂泥的黑火药。还有那几个锈迹斑斑、接口扭曲的铁皮盒子,里面是同样锈蚀严重的雷管和几卷颜色发黑、防水层破烂的导火索。
陈砺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动作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工作着。
他先抓起一把结成大块的黑火药。那火药潮湿冰冷,粘腻如同沼泽里的腐泥,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和硝石混合气味。他用手指,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大块捏碎、搓开,将粘结成团的火药颗粒碾磨成更细碎的粉末。动作因左肩的剧痛而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但每一次碾磨都精准而专注。黑色的粉末沾满了他本就污秽不堪的手指、手掌,甚至顺着手腕流下的血污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诡异的暗紫色。
接着,他拿起一个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雷管。铜质的管体布满铜绿和深褐色的锈斑,接口处的螺纹被锈蚀物死死堵住。他没有试图去强行拧开——那只会让这危险品瞬间报废或爆炸。他用匕首的刀尖,极其小心地、如同外科手术般,一点点刮掉接口处最外层的锈块和铜绿,露出底下相对完好的金属部分。每一次刀尖的刮擦都极其轻微,屏住呼吸,仿佛在拆解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致命陷阱。刮下的锈屑如同肮脏的雪粉,簌簌落下。
然后,他拿起那卷破烂的导火索。外层包裹的防水布如同烂泥般碎裂,里面黑色的火药粉像湿沙子一样漏出。他小心翼翼地剪掉外层完全腐烂的部分,截取中间相对干燥、火药填充还算紧实的一段。再用匕首,极其仔细地将破损的防水层边缘刮干净,露出里面相对完整的黑色火药芯。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他解下自己腰间一个破旧的皮质子弹盒(里面早已没有子弹)。打开盒盖,里面是半盒细密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屑——这是他昨夜在破庙里,用石头和缴获的铁锤,一点点从废弃铁器上磨下来的。
他用右手捻起一小撮冰冷的铁屑,均匀地、极其小心地,掺入刚刚碾磨好的、潮湿的黑火药粉末中!铁屑与火药颗粒混合,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碾磨火药,刮除雷管锈蚀,清理导火索,掺入铁屑。动作机械、重复,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和沉默。
他仿佛一个沉浸在精密实验中的学者,周遭的争吵、哭泣、惨嚎、怨毒,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些冰冷的、危险的、代表着毁灭与可能的“废料”。左肩的剧痛,失血的眩晕,耗子垂死的呻吟,赵得柱怨毒的诅咒,泥鳅与刀疤脸的剑拔弩张,秀才绝望的痛哭……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都被一道无形的、由专注和沉默构筑的屏障隔绝在外。
只有那细微的、持续的碾磨火药和刮除锈蚀的“沙沙”声,在这片混乱、血腥和绝望的庙宇里,固执而微弱地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
耗子喉咙里那持续不断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终于在一阵剧烈的、短促的痉挛后,彻底停止了。他那双半睁着的、空洞茫然的眼睛,最后凝固在腐朽的庙顶,瞳孔彻底散开,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光。身体不再抽搐,瘫软在担架上,如同一截被彻底抛弃的朽木。
苏映雪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粘腻的颈侧,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泪水无声地再次滑落。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连赵得柱都停止了抱怨,惊恐地看着担架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泥鳅和刀疤脸也停止了争吵,呆呆地看着耗子凝固的、痛苦扭曲的脸。林文渊的啜泣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陈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面前,一小堆混合了冰冷铁屑的、相对干燥的黑火药粉末,在火把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奇异的、暗哑的金属光泽。几枚接口处被刮出铜色本貌的雷管,静静地躺在旁边。几截清理过破损处的导火索,火药芯相对完整。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动作牵动左肩的伤口,巨大的痛楚让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闷哼出声。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形。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冷汗混合着脸上的黑灰和血污,滴落下来。
他没有看担架上耗子的尸体。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深潭缓缓抬起,冰冷的目光扫过庙内死寂的众人——扫过呆滞的赵得柱,扫过惊愕的泥鳅和刀疤脸,扫过悲泣的林文渊和沉默的苏映雪,扫过石头憨厚脸上巨大的恐惧。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赵得柱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墨绿色日军鲭鱼罐头上。
“罐头。” 陈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分给伤员。”
赵得柱如同被火烫了一般,身体猛地一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惊恐地看着陈砺,又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罐头抱得更紧,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铁皮边缘,指关节发白!那表情,仿佛陈砺要夺走的是他的命根子!
“分…分给伤员?” 赵得柱的声音尖利而扭曲,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巨大的肉痛,“长官!这…这可是咱们拿命换回来的!就…就这点东西了!伤员…伤员吃了也未必能活啊!划…划不来啊!” 他枯瘦的身体因激动和抗拒而剧烈颤抖起来。
陈砺没有解释,没有命令,甚至没有再看赵得柱一眼。他只是沉默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那只沾满火药粉末、铁屑和血污的右手,探向赵得柱脚边那个打开的、装着十几个墨绿色罐头的箱子。
这个弯腰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左肩的剧痛如同重锤狠狠砸下,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身体再次剧烈地摇晃!他猛地咬紧牙关,下唇瞬间被咬破,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嘴角渗出。他硬生生稳住,手指终于够到了一个冰冷的罐头。
他拿起罐头,动作因虚弱和剧痛而异常滞涩沉重,仿佛那小小的铁罐有千斤之重。他没有直起身,就保持着那个近乎佝偻的姿势,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走向庙宇另一角——那里蜷缩着几个伤势相对较轻、但依旧在寒冷和疼痛中呻吟的伤员。
他走到一个抱着伤腿、脸色惨白的年轻伤员面前。那伤员看着陈砺手中冰冷的罐头,又看看陈砺肩头那片刺目惊心的、还在缓缓扩大的暗红湿迹,和他脸上那混合着血污、黑灰、冷汗的惨烈景象,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茫然。
陈砺没有看伤员的眼睛。他沉默地蹲下(这个动作让他再次闷哼出声),用那只沾满火药和血污的右手,极其笨拙地、试图去撬开罐头边缘的卡扣。他的手指因剧痛和虚弱而颤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罐头冰冷的铁皮边缘划破了他沾满火药粉末的指腹,渗出血珠,与黑色的火药灰混合在一起。
最终,他放弃了。他沉默地将那个未打开的、冰冷的罐头,轻轻地、放在年轻伤员的怀里。然后,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理会任何人,拖着那具濒临崩溃的躯壳,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回那根冰冷的柱子旁,缓缓滑坐下去。
他再次低下头,重新拿起匕首和一枚锈蚀的雷管,继续那缓慢、专注而无声的刮削工作。
“沙…沙…沙…”
细微的刮擦声,在耗子尸体散发的浓烈血腥味和庙宇死一般的沉寂中,再次微弱而固执地响了起来。
破庙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油脂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仿佛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心跳。耗子那具迅速冰冷僵硬的尸体躺在角落担架上,凝固的惨状和浓重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窒息感。几个伤员的呻吟似乎也被这沉重的死亡冻结,变得微弱而断续。
老算盘赵得柱枯瘦的身体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怀里那个被陈砺碰过的、冰冷的鲭鱼罐头,又看看脚边打开的箱子里那十几个同样墨绿的铁罐,脸上的肌肉因巨大的肉痛和惊惧而扭曲抽搐。陈砺那无声的、带着血污的“分发”动作,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压迫力,像一把冰冷的钳子,死死扼住了他精于算计的咽喉。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罐头边缘冰冷的铁皮,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仿佛在计算着每一个铜板的“损失”。
泥鳅黄水生和刀疤脸也停止了怒目相视。泥鳅脸上惯有的油滑被一种混杂着后怕、憋屈和巨大沮丧的阴沉取代,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刀疤脸则烦躁地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眼神凶狠地扫过耗子的尸体,又扫过沉默刮削雷管的陈砺,最终落在赵得柱怀里的罐头上,喉结滚动,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
秀才林文渊跪坐在耗子尸体旁,破碎的眼镜歪斜,镜片后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睁着,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幻灭后的麻木。他伸出的手还保持着想去擦拭耗子脸上血污的姿势,却僵硬地停在半空。苏映雪默默地收拾着沾满鲜血的器械和空了的药瓶,动作机械,脸色苍白如纸,紧抿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石头石敢当蹲在陈砺不远处,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朴素的焦虑,他看看耗子的尸体,又看看陈砺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最后看看赵得柱怀里的罐头,粗重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哑炮雷猛依旧坐在最深沉的阴影里,如同庙里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他空洞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陈砺那只沾满火药粉末、铁屑和血污、正缓慢而稳定地刮削着雷管锈蚀的右手上。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插在身旁泥地里的工兵铲冰冷沉重的铲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矿洞里那声毁灭性的爆炸和耗子身体被撕裂的画面,如同跗骨的毒蛇,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反复噬咬。陈砺那沉默而专注的动作,似乎与他内心深处某种冰冷的、与毁灭共舞的本能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庙宇中央,油脂火把的光晕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疯狂摇曳、拉扯,将所有人凝固的身影投射在斑驳剥落的墙壁和腐朽的梁柱上,扭曲、放大、晃动,如同群魔乱舞。猜忌、怨毒、恐惧、绝望、麻木……种种冰冷的情绪在凝固的空气中无声地发酵、碰撞、交织,形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将每个人死死缠住,越收越紧。
信任的基石,在耗子冰冷的尸体和那堆“废料”火药前,已然崩塌成齑粉。而维系着这支“铁屑”团最后一点形体的,似乎只剩下角落里那个沉默佝偻、肩头淌血、却固执地刮削着锈蚀雷管的背影,和他身前那一小堆掺了铁屑、泛着诡异冷光的黑色粉末。
“沙…沙…沙…”
细微而持续的刮擦声,成了这片绝望冻土上唯一的、微弱却无比固执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