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同被稀释的血水,挣扎着从黑石渡方向的地平线渗出,却无法穿透笼罩在临时营地上空那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绝望。营地设在距离黑石渡十余里外的一片背风洼地,几棵枯死的老槐树扭曲的枝桠刺向天空,如同垂死者的臂骨。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湿冷的灰烬,被冰冷的晨风吹得四散飘零,散发着呛人的焦糊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湿透衣物的霉味和硝烟残留的硫磺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撤退的队伍,如同被恶狼驱散的羊群,狼狈不堪地撞入这片死寂的洼地。
哑炮雷猛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峦,每一步都踏得泥泞飞溅。他背上扛着石头石敢当那失去意识、沉重如石的躯体。石头身上的军装早已被血水和泥浆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暗红发黑的粘腻色泽。左小腿肚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弹孔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混合着泥污的鲜血还在不断地、缓慢地顺着破烂的裤管往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断续的暗红轨迹。右大腿外侧和左肩胛骨的伤口同样狰狞,虽然被苏映雪在撤退途中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勒紧,但暗红色的血晕仍在不断扩大。石头那张憨厚的脸此刻惨白如纸,眉头因巨大的痛苦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拧在一起,嘴唇干裂无血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声。
雷猛将石头极其小心地平放在洼地中央相对干燥些的枯草地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仿佛怕惊醒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他魁梧的身躯微微起伏着,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角滚落,空洞的眼神落在石头身上,又扫过自己沾满石头鲜血和泥污的双手,里面翻涌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昨夜矿洞里耗子的惨状与眼前石头破碎的身体猛烈重叠。
泥鳅黄水生几乎是瘫软着滚进洼地的。他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浆和枯草,脸上惯有的油滑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惊魂未定取代。他靠着一棵枯槐的树干滑坐下去,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在昨夜混乱的撤退中不知丢在了何处,这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和不安。他抬起沾满泥污的手,抹了一把脸,目光扫过昏迷的石头,又扫过被另一个溃兵搀扶着的陈砺,最后落在哑炮雷猛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搀扶着陈砺的那个溃兵也脱力地松开手,自己滑坐到泥地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陈砺被松开支撑,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旁边一棵枯槐嶙峋的树干,才勉强没有栽倒。左肩处,昨夜苏映雪重新包扎的厚厚纱布,早已被雨水、血水和泥污彻底浸透,变成一团沉重而粘腻的暗红色污物,紧紧贴在他深色的军装上。湿冷的布条勒紧伤口,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撕裂般的剧痛涌向伤处,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灼烧感。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景物扭曲晃动。他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那片死寂的深潭此刻剧烈地翻涌着,混杂着巨大的疲惫、冰冷的挫败和某种更深沉的、被强行压抑的愤怒。他缓缓抬起头,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脸庞在惨淡的晨光下如同鬼魅,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死死望向黑石渡的方向——那座歪斜却未断的浮桥,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深深烙印在他意识深处。
苏映雪是最后一个踉跄着冲进洼地的。她怀抱着那只沾满血污和泥水的深棕色药箱,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昨夜连续的奔跑、惊吓和救治,耗尽了她的体力。她一眼就看到洼地中央平躺着的石头,以及他身上那几处仍在缓缓渗血的恐怖伤口。她没有任何停顿,甚至顾不上喘息,跌跌撞撞地扑到石头身边,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颤抖着手打开药箱。
浓烈的酒精和碘酒气味艰难地对抗着洼地里弥漫的血腥和绝望。苏映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剪开石头腿上那早已被血泥糊死的、临时包扎的破布条。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边缘的皮肉因失血和低温呈现出死灰色。她倒抽一口冷气,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她夹起蘸满酒精的纱布,动作因寒冷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混合着泥污和半凝固血块的污垢。冰冷的酒精触碰到暴露的创面,昏迷中的石头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垂死小兽般的痛苦呻吟。
“按住他!” 苏映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尖利。
旁边一个溃兵犹豫了一下,正要上前。
“滚开!别碰我兄弟!”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暴怒和怨毒的嘶吼猛地从洼地边缘炸响!如同投入油锅的冰块,瞬间引爆了洼地里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是老算盘赵得柱!
他枯瘦的身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一堆枯草后面弹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洼地中央昏迷的石头,又狠狠剜了一眼旁边沉默的陈砺,最后如同淬毒的目光扫过泥鳅和雷猛!他枯瘦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着石头身上那几处恐怖的伤口,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我说什么来着?!啊?!我说什么来着?!!”
他枯瘦的身体因愤怒而前倾,唾沫星子横飞,每一根焦虑的皱纹都在控诉着巨大的“亏损”:
“划不来!从头到尾都他妈划不来!!”
他猛地指向黑石渡的方向,手臂因激动而大幅度挥舞:
“桥呢?!啊?!桥炸掉了吗?!没有!就他妈炸塌了一根小柱子!那破桥还歪在那里!跟咱们一样,半死不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矛头直指洼地里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陈团长!我的陈大团长!!”
赵得柱枯瘦的手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戳向陈砺那张惨白如鬼的脸:
“这就是你带的路?!这就是你算好的‘弱点’?!搭上一个耗子不够!现在又把石头弄成这鬼样子!石头啊!多好的后生!多实在的力气!现在呢?腿废了!人快没了!!”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稀疏的花白头发都跟着抖动:
“还有那些火药!那些雷管!咱们钻矿洞,差点死在里头,弄出来的那点家当!全他妈扔河里听了个响!响完了呢?屁用没有!!”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又指向正在给石头清理伤口的苏映雪和她打开的、药品所剩无几的药箱:
“药!苏医官那点救命的药!现在全得填在这个无底洞里!值吗?!啊?!石头这条命,搭上这些药,换来个啥?!换来个桥没炸掉!换来个咱们成了鬼子眼里不死不休的活靶子!!”
赵得柱的嘶吼如同点燃了引信。压抑了一夜的恐惧、怨气和绝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就是!” 那个搀扶过陈砺的溃兵也忍不住低声嘟囔,脸上写满了后怕和不满,“情报…情报不是说鬼子主力被引开了吗?那要命的机枪和探照灯怎么那么快就转回来了?还差点把咱们包了饺子!”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共鸣。
“是啊!耗子兄弟死得冤!石头兄弟伤得惨!桥还没炸掉!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妈的,白忙活一场!还惹了一身骚!”
溃兵们低声议论着,麻木的眼神里燃起怨气,目光在陈砺、泥鳅和雷猛身上扫视。
“情报不准?!” 泥鳅黄水生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脸上惯有的油滑被巨大的憋屈和愤怒取代,昨夜积压的恐惧和此刻被指责的怒火瞬间爆发!他指着赵得柱和那几个抱怨的溃兵,声音尖利,带着街头混混特有的凶狠: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摸得清清楚楚!鬼子的巡逻规律、换岗时辰、连那条狗的德性都摸透了!要不是…” 他猛地指向陈砺,又硬生生顿住,眼中闪过一丝顾忌,随即矛头一转,指向昨夜那个触发警报、早已葬身河底的新兵尸体方向(虽然人已不在),声音充满了戾气和推卸:
“要不是那个怂包软蛋!自己吓尿了裤子,撞掉石头惊动了暗哨!咱们能暴露?!哑炮爷的药能差点点不着?!石头兄弟能为了救老子挨枪子儿?!都他妈是那个废物害的!自己找死还连累大家!”
“你他妈少推卸责任!” 刀疤脸溃兵猛地站起来,脸上横肉抖动,昨夜被石头救下的侥幸此刻化作了恼羞成怒,他指着泥鳅的鼻子骂道,“要不是你拍胸脯打包票,说主桥那边安全了,耗子兄弟能放松警惕?!情报是你探的!路是你带的!出了事就赖死人头上?!泥鳅!你他娘的滑头也别太过了!”
“操!你再说一遍!” 泥鳅被彻底激怒,眼中凶光毕露,虽然没了匕首,但双拳紧握,猛地向前一步,似乎要和刀疤脸拼命!周围的溃兵也骚动起来,有人握紧了身边的木棍和石头。洼地里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别…别吵了…” 秀才林文渊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无力感。他跪坐在石头旁边,正笨拙地帮着苏映雪按住石头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身体。他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双眼红肿,脸上沾着石头的血污和泥点。他抬头看着剑拔弩张的泥鳅和刀疤脸,声音颤抖:“石头…石头兄弟需要安静…需要治伤…你们…”
他的话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瞬间被争吵的声浪淹没。
“安静?!安静个屁!” 赵得柱猛地打断林文渊,枯瘦的手指又狠狠戳向昏迷的石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刻薄,“治伤?拿什么治?你看看他!腿都烂了!苏医官那点药顶个屁用!白费力气!划不来!太划不来了!” 他似乎觉得语言还不够表达他的愤怒和“损失”,枯瘦的脚猛地抬起,带着一股怨毒之气,狠狠踢向苏映雪放在地上的、敞开的药箱!
“哐当——哗啦——!”
深棕色的小木药箱被踢得翻滚出去!里面仅存的几卷纱布、那瓶见底的碘酒、小半瓶酒精、几样沾血的器械,以及一小包珍贵的磺胺粉,全部滚落出来,散在冰冷的泥泞和枯草之中!碘酒瓶碎裂,深棕色的液体迅速渗入泥土,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那包磺胺粉也沾满了泥污!
“啊!” 苏映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看着散落一地的救命药品,尤其是那包沾满污泥的磺胺粉,眼中瞬间蓄满了绝望的泪水!这几乎是石头最后的希望!
“老算盘!你混蛋!” 林文渊悲愤至极,猛地站起来,破碎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瞪着赵得柱,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洼地里瞬间一片死寂!连争吵的泥鳅和刀疤脸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散落泥泞的药品和气得浑身发抖的林文渊。
就在这片死寂和混乱的旋涡中心——
哑炮雷猛动了。
他缓缓地、无声地从石头身边站了起来。魁梧的身躯带起一片沉重的阴影。他沾满血污和泥浆的右手,缓缓探入自己怀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他掏出来的,是那个昨夜在破庙里、用油布和破雨衣反复包裹、缠紧的沉重包袱的残骸。油布和破雨衣在昨夜爆炸和水流的冲击下早已破烂不堪,露出里面被河水浸泡得更加湿软、几乎要散开的黑色火药块——那是昨夜行动后仅存的一点“废料”。
雷猛就那样站着,如同沉默的火山。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死死盯着手中那团湿乎乎、散发着失败和死亡气息的黑色烂泥。昨夜矿洞的哑雷,黑石渡桥墩边熄灭又被他搏命重新点燃的导火索,耗子被碎石撕裂的惨状,石头破碎的身体和昏迷中痛苦的呻吟……所有与爆炸相关的失败、死亡和巨大挫败的画面,如同毒蛇般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疯狂噬咬、翻腾!
一股狂暴的、赤红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混合着对自身“哑炮”宿命的极端厌恶和恐惧,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岩浆,瞬间从他魁梧躯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喷发出来!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瞪圆,眼白瞬间被猩红的血丝爬满,额角和脖颈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凸!那张方阔黝黑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如同庙里那尊残破的怒目金刚!
“呃啊——!!!!”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暴戾、狂躁和巨大挫败感的怒吼,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这吼声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息,瞬间压过了洼地里所有的争吵、哭泣和呻吟!连枯槐树梢的残叶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雷猛如同疯魔附体,双臂肌肉虬结,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团湿乎乎、代表着昨夜所有失败和屈辱的黑色火药残骸,狠狠、义无反顾地砸向洼地中央那堆早已冰冷的篝火灰烬!
“轰——!”
一声并不算巨大、却异常沉闷的爆响!
湿透的火药并未猛烈爆炸,而是在撞击下猛地爆开一大团浓烈刺鼻的、混合着硫磺硝石和焦糊味的黑灰色烟尘!烟尘如同魔鬼的斗篷,瞬间腾起,弥漫了小半个洼地!呛得人剧烈咳嗽,眼泪直流!
破碎的、湿漉漉的火药块和灰烬如同肮脏的雨点,四散飞溅!溅了离得最近的赵得柱、林文渊和刀疤脸溃兵满头满脸!也溅到了昏迷的石头身上和旁边散落的药品上!
这突如其来、带着毁灭意味的发泄,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洼地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呛人的烟尘在弥漫,以及众人压抑的咳嗽声。
赵得柱被烟尘呛得涕泪横流,惊恐地看着如同魔神般矗立在烟尘中的雷猛,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半个字。泥鳅和刀疤脸也停止了争吵,愕然地看着雷猛。林文渊被烟尘呛得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
苏映雪不顾呛人的烟尘,扑到散落的药品旁,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包沾满泥污和火药灰的磺胺粉,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滚滚而下。
陈砺依旧死死抓着枯槐嶙峋的树干,身体在剧痛和眩晕中剧烈地摇晃。雷猛那狂暴的怒吼和砸碎火药的动作,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上。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翻腾的死寂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和荒谬感覆盖。失败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老算盘的怨毒,泥鳅的推诿,溃兵的绝望,秀才的悲泣,苏映雪的泪水,哑炮的狂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穿透呛人的、尚未散尽的烟尘,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散落的药品,越过狂暴后陷入死寂、胸膛剧烈起伏的雷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洼地中央,那个平躺在冰冷枯草地上、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年轻身影上——石头石敢当。
那张憨厚的、此刻因剧痛而扭曲惨白的脸,在陈砺死寂的眼底逐渐清晰、放大。昨夜河神庙里,石头高烧呓语时那句“娘…桥…炸了没?”;矿洞里,他抱着瓦罐笨拙地试图温热泥水的焦急;黑石渡撤退时,他炸雷般的“泥鳅哥小心!”和那奋不顾身的一撞……
深潭般的眼底,那片凝固的死寂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无比的涟漪,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悄然荡开。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抓住枯槐树干的手。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左肩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让他眼前骤然陷入无边的黑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栽倒!
“团长!” 离他最近的一个溃兵下意识地惊呼,伸手想扶。
陈砺却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硬生生在半空中稳住了摇晃的身体!他猛地咬紧牙关,下唇瞬间被咬破,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嘴角渗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却也强行压下了那灭顶的眩晕。
他没有理会嘴角的血迹,也没有看那个想扶他的溃兵。他拖着沉重如灌铅、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刀尖上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走向洼地中央。
走向石头。
走向那片弥漫着失败、怨毒、绝望和呛人烟尘的旋涡中心。
他的脚步在散落着沾泥纱布和碎裂碘酒瓶的泥泞前停了一下。目光扫过苏映雪沾满泪水和黑灰、正颤抖着试图清理那包珍贵磺胺粉的脸,扫过林文渊悲愤通红的眼,扫过赵得柱惊恐未定的脸,扫过泥鳅和刀疤脸的愕然,最后扫过雷猛那狂暴后陷入死寂、空洞眼神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魁梧身躯。
最终,他的目光落回石头身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如同酷刑,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身体剧烈地晃动着。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同样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右手。
手掌宽厚、粗糙、冰冷。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那只沾满污垢的大手,目标并非石头身上恐怖的伤口,而是缓缓地、轻轻地,拂开了散落在石头因痛苦而紧皱的额头上的几缕枯草和泥污。
动作生硬,却异常轻柔。
然后,他沾着血污的手指,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石头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沉默地转过头,深陷的眼窝看向旁边一个溃兵腰间挂着的水壶(空的),又看向洼地边缘一处积着浑浊雨水的石凹。
那溃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冲过去,用自己的破帽子舀了半帽子浑浊的泥水,小心翼翼地端到陈砺面前。
陈砺沾着血污的右手接过破帽子。浑浊的泥水在肮脏的帽子里晃荡。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右手手指蘸了点冰冷的泥水,极其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石头干裂的嘴唇上。
昏迷中的石头似乎感受到了唇上的湿润,无意识地、艰难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陈砺不再停留,也不再理会洼地里死寂的众人和复杂的目光。他缓缓直起腰,动作因剧痛而滞涩。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头惨白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涟漪悄然隐没,重新被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覆盖。
他转过身,拖着那具濒临崩溃的躯壳,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洼地边缘一处背风的枯草丛。他缓缓滑坐下去,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闭上眼睛。左肩处,那片暗红的湿迹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洼地里,只剩下呛人的烟尘在无声地飘散,石头昏迷中痛苦的微弱呻吟,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失败的重压和内部的裂痕,如同冰冷的铁蒺藜,深深刺入了这支伤痕累累的“铁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