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沉重,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死死地堵在破庙的每一个豁口。昨日黑石渡的惨败、石头濒死的呻吟、老算盘赵得柱怨毒的嘶吼、哑炮雷猛砸碎火药残骸的狂暴宣泄……所有沉甸甸的绝望和戾气,仿佛都被这无边的黑暗吸收、沉淀,凝结成一种更为粘滞、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里淤积着血腥、汗臭、湿透衣物霉烂的气息、劣质烟草的呛人余烬,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硫磺硝石燃烧后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感,直坠心底。

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小堆暗红的余烬,在穿堂而过的、带着深秋霜气的夜风中苟延残喘,偶尔不甘地闪烁一下微弱的火星,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无情吞没。这点微光,仅能勉强勾勒出蜷缩在冰冷泥地上、庙角阴影里那些模糊的人形轮廓,如同被遗弃在荒野、蛰伏着舔舐伤口的濒死野兽。

伤员压抑的呻吟是这死寂中最刺耳的声响,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它们并非持续的哀嚎,而是时断时续、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短促抽吸,或是牙齿在剧痛中咯咯打颤的声响,又或是无法抑制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呛咳。每一声都像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凝固的空气,也刺穿着每一个清醒者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伤口在黑暗中无声地恶化,感染带来的高热如同无形的毒火,舔舐着伤员的躯壳,将他们拖入谵妄的深渊,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苔藓,在破庙的每一个角落无声蔓延。

苏映雪的身影,是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还在微弱移动的存在。她不知疲倦地穿梭在伤员之间,单薄的肩膀在深秋的寒意中剧烈地颤抖,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她的药箱早已空了,昨夜赵得柱那泄愤的一脚,不仅踢飞了仅存的纱布和器械,更让那包珍贵的磺胺粉彻底混杂在冰冷的泥污里,如同被碾碎的希望。此刻,她只能依靠最原始、最无奈的方式——用自己撕下的、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蘸着最后一点点浑浊的凉开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伤员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固执,仿佛这微不足道的清凉,是唯一能对抗死神冰冷镰刀的微弱屏障。每一次俯身,都能看到她苍白脸颊上被汗水或泪水打湿的发丝粘着,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深处是巨大的无力感,却依然闪烁着不肯熄灭的、属于医者的微光。

她在一个腹部被弹片划开、经过她简单缝合的溃兵身边停留最久。听着他越来越微弱、如同游丝般随时可能断绝的呼吸,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却依旧坚持着擦拭的动作,布条一次次拂过那滚烫得吓人的皮肤。

而在这片压抑呻吟的“合唱”中,一个低沉、含混、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声音,如同断断续续的呓语,顽强地穿透出来,固执地敲打着庙宇的每一寸腐朽梁木:“娘…冷…俺冷…”“桥…炸了没…炸了没?”

“团长…俺…俺没跑…没跑…”

是石头石敢当。

他被安置在相对避风的泥像基座旁,身下铺着薄薄一层枯草。左腿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虽然被苏映雪用撕下的衣襟紧紧勒住止血,但暗红色的血晕依旧在缓慢地、顽固地向外扩散,浸透了破烂的裤管,在枯草上洇开一片不祥的深色。右大腿外侧和左肩胛骨的伤口同样狰狞,纱布下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颜色。高烧如同地狱的业火,在他魁梧的躯体内疯狂燃烧,将他憨厚方正的脸庞灼烧得一片通红,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泥污不断滚落,又被滚烫的体温迅速蒸发,留下道道惨白的盐渍。他的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喷吐着灼热的气息。那双原本清澈、带着点朴拙茫然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浓密的眉毛因巨大的痛苦而死死拧在一起,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秀才林文渊就守在石头身边,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双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同样被石头体温捂热的湿布,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石头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看着石头因剧痛而无意识抽搐的身体,听着那破碎的呓语,林文渊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楚。他破碎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不知是泪水还是庙里的湿气。

“石头兄弟…撑住…撑住啊…”林文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扫过破庙里那些沉默的、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最终落在角落抱着罐头、如同护崽野兽般警惕的赵得柱身上。巨大的悲愤和无助几乎要将他撕裂。

老算盘赵得柱蜷缩在庙宇最深的阴影里,背靠着一根冰冷的柱子。他枯瘦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和彻骨的寒意。他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墨绿色的日军鲭鱼罐头,冰冷的铁皮几乎要嵌入他枯瘦的胸膛。这罐头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是他在这绝望深渊中死死抓住的、衡量“本钱”的砝码。每当石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或是苏映雪投来绝望的目光,赵得柱枯瘦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微微一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病态的偏执。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罐头抱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嗬嗬”声,仿佛那呻吟和目光都是无形的钩子,要将他最后一点“财气”和“生路”都勾走。他枯瘦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亏大了…亏到姥姥家了…白瞎了…都白瞎了…”,仿佛这样就能筑起一道抵御恐惧和愧疚的高墙。他甚至不敢再看石头一眼,也不敢看苏映雪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怀里冰冷的罐头,仿佛那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

庙宇的另一角,哑炮雷猛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玄武岩雕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盘腿坐着。他那把沉重硕大的工兵铲,此刻静静地横放在他粗壮的双腿上。铲刃在微弱的余烬光芒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寒光。雷猛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穿透了破庙腐朽的墙壁,落在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昨夜矿洞里的哑雷、耗子被碎石撕裂的瞬间、黑石渡桥墩边熄灭又被他搏命重新点燃的导火索、石头破碎的身体和此刻痛苦的呻吟……所有与爆炸、死亡、失败相关的画面,如同跗骨的毒蛇,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疯狂噬咬、翻腾。他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大手,此刻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工兵铲冰冷光滑的铲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刻入骨髓的敬畏。每一次抚摸,都像是在与某种狂暴的力量进行着无声的对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唯一属于他的、冰冷的依靠。他魁梧的身躯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手在阴影里无声地滑动,构成一幅充满压抑力量的画面。

泥鳅黄水生是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破庙的。

他出去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得多。此刻,他那张惯常带着油滑和机警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单薄的夜行衣紧贴在身上,沾满了露水、泥浆,甚至还有几处被荆棘划破的口子,露出底下同样沾满污渍的皮肤。他像一条被抽掉了骨头的蛇,几乎是瘫软着,贴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并非庙里的气味,而是从外面带回来的,一种新鲜的、带着死亡温度的气息。

他回来得太过突兀,动静却极小。然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硝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野兽巢穴般的腐败气息,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打破了庙内粘稠的寂静。

离他最近的哑炮雷猛,空洞的眼神瞬间有了聚焦。他那双一直无意识抚摸着工兵铲铲柄的手猛地顿住,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缩回。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寒星,死死钉在泥鳅惨白如纸的脸上,又落在他沾满新鲜泥浆和可疑暗色斑点的夜行衣上。雷猛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某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

靠在柱子旁的赵得柱也猛地一哆嗦,怀里的罐头差点脱手。他惊恐地看向泥鳅,枯瘦的脸上写满了“麻烦来了”的不祥预感。

连一直专注照料石头的苏映雪和林文渊,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气流所惊动,下意识地抬起头。

陈砺一直靠坐在庙宇最深处那根布满裂纹的承重柱旁,隐没在最浓重的阴影里。左肩处那片暗红的湿迹在昏暗中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沉默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如同两条毒蛇,反复撕咬着他残存的意志。然而,当泥鳅滑入庙门,那股浓烈的、混杂着硝烟和新鲜血腥的气息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壁垒。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翻涌着巨大疲惫和冰冷挫败的死寂猛地波动了一下。他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右手,无意识地、深深地抠进了身下冰冷的泥地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同穿过重重迷雾的探照灯,穿透庙宇的昏暗,精准地锁定了瘫坐在墙边的泥鳅。

“水…给口水…”泥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脱力后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他伸出沾满泥污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惊悸。

离他最近的哑炮雷猛沉默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同样沾满泥污的水囊,拔开塞子,递了过去。动作干脆,没有多余的话。

泥鳅几乎是抢过水囊,仰起头,贪婪地、大口地灌着冰冷的凉水。水流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流淌下来,滴落在他的前襟。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稍压下了他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窒息感。他放下水囊,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肺腑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都吐出来。

“外面…外面…”泥鳅的声音依旧嘶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组织语言,但眼神里的惊悸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愤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李家堡…完了…”

“李家堡?”林文渊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破碎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李家堡是距离他们藏身破庙西南方向大约七八里地的一个小村落,几十户人家,靠着黄河边一点贫瘠的土地和打渔为生。撤退途中,泥鳅似乎还提过那村子相对偏僻,或许能搞到点粮食。

“完了?”赵得柱的声音尖利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和“损失”的预感,“咋…咋完了?鬼子去了?抢粮了?”

泥鳅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那双惯常滴溜溜转、透着机灵和油滑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赤红!那里面翻涌着的,是亲眼目睹了地狱景象后的巨大惊骇、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原始的愤怒!

“抢粮?!”泥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侮辱般的尖利和悲愤,“小鬼子…小鬼子他娘的不是人!是畜生!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沾满泥污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我…我摸到村口…天还没亮透…”泥鳅的声音带着一种梦魇般的颤抖,仿佛那可怕的景象仍在眼前,“村子…村子在冒烟!不是炊烟!是烧房子的大火!半边天都映红了!风里头…风里头全是…全是焦糊味…肉烧焦的味!还有…还有血腥味!浓得…浓得化不开!”

他的描述让庙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下降了几度。连伤员压抑的呻吟都似乎微弱了下去。

“村口…村口那棵大槐树…”泥鳅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悲愤,“树上…吊着人!吊着好几个!绳子勒着脖子…身子在风里晃…晃荡…舌头伸得老长…脸…脸都憋紫了…眼睛…眼睛瞪着…就那么瞪着…死不瞑目啊!”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要甩掉那可怕的画面,“…是…是反抗的…肯定是反抗的…”

“村道上…到处都是血…还没干透…黑乎乎的…粘脚…”泥鳅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麻木的冰冷,“…我看见…看见一个老奶奶…趴在自家门槛上…后背…后背被捅了好几个窟窿…血…血把她身下的土都染透了…手里…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个…半个没啃完的窝头…”

“还有…还有…”泥鳅的声音彻底哽住了,巨大的悲愤和恶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干呕了几声,才带着哭腔嘶吼出来:“…村中间的打谷场!…鬼子!…几个鬼子兵…他们…他们把…把几个…几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围在中间…用…用刺刀…挑…挑开了肚子啊!!!”他再也说不下去,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畜生!!”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悲愤和巨大幻灭感的嘶吼猛地撕裂了庙宇的死寂!

是秀才林文渊!

他猛地从石头身边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边那个装着浑浊泥水的破瓦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浑浊的水流了一地!他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镜片后那双原本充满了书卷气和理想光芒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赤红!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巨大的悲痛将他那张年轻的脸庞彻底扭曲!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被泥鳅描述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画面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畜生!畜生啊——!!!”林文渊再次发出泣血的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调、破音,带着一种理想主义大厦瞬间崩塌的绝望轰鸣!他破碎镜片后的目光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穿透破庙腐朽的墙壁,直视李家堡那片人间炼狱!昨夜赵得柱对石头见死不救的冷酷,此刻与泥鳅描述的日军暴行猛烈重叠,化作一股焚心蚀骨的烈焰,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彻底烧毁!

“当兵的!当兵的不护着百姓!还他妈算什么兵?!算什么兵啊——?!”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庙宇深处、阴影中那个沉默的身影上——陈砺!

林文渊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破碎的眼镜滑落到鼻尖也浑然不顾。他沾满泥污和石头血渍的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地面,指甲瞬间翻裂,渗出鲜血!他仰着头,对着阴影中的陈砺,发出了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恳求和控诉:

“团长!陈团长!你听见了吗?!李家堡!就在眼皮子底下!乡亲们在遭难!在流血!在…在被那群畜生不如的东西活活虐杀啊!”他的声音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滚滚而下,“咱们…咱们是穿着这身军装的!就算…就算是被当成弃子!就算是被发配到这鬼地方!可咱们骨子里流的…流的还是华夏的血啊!”

他猛地用手背狠狠擦去糊住视线的泪水,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执着光芒:

“救救他们!团长!我求求你!救救李家堡的乡亲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屠光杀绝啊!当兵的不护百姓,我们…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脸面穿这身衣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王师…王师在哪里?!我们不就在这儿吗?!团长——!!”

林文渊最后一声嘶吼,带着泣血的悲鸣,在死寂的庙宇里激起嗡嗡的回响,震得篝火余烬都似乎黯淡了几分。他跪伏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起伏,如同狂风中的枯叶。

庙宇内一片死寂。只有泥鳅压抑的呜咽、伤员微弱的呻吟,以及林文渊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救?拿什么救?!”

一个尖利、冰冷、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算计和恐惧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破了这悲愤的死寂!

是老算盘赵得柱!

他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怀里的罐头被他死死勒在胸前,枯瘦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因极致的惊恐和肉痛而扭曲变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跪在地上的林文渊,又惊惶地扫过阴影中的陈砺,最后落在形容枯槁、浑身浴血的石头身上,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

“小秀才!你他妈被鬼迷了心窍了?!还是读书读傻了?!救?救个屁!”他枯瘦的手指激动地指向庙外李家堡的方向,又猛地指向昏迷的石头和周围呻吟的伤员,最后狠狠戳向自己怀里冰冷的罐头:“看看!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咱们现在是什么?!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枯瘦的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着,唾沫星子横飞:

“石头!石头就躺在这儿!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药呢?!药在哪?!你告诉我药在哪?!没有药!他…他今晚都未必熬得过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直气壮”,“还有咱们这些人!伤的伤,残的残,枪没几杆,子弹没几颗!吃的…吃的就剩这点罐头渣了!”他用力拍了拍怀里的罐头,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鬼子是什么?!是武装到牙齿的豺狼!有枪有炮!李家堡有多少鬼子?一个分队?一个小队?还是他妈一个中队?!咱们呢?!咱们这点残兵败将,拖着半死不活的石头,冲过去干什么?!给鬼子送人头?!给他们的功劳簿上再添一笔?!”赵得柱越说越激动,枯瘦的脸上青筋暴跳,“划不来!太他妈划不来了!这买卖赔到姥姥家了!是拿鸡蛋往石磙上撞!是找死!是嫌咱们死得不够快不够惨吗?!”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百姓…百姓死不完的!今天死了李家堡,明天还有张家庄!可咱们…咱们要是都折在这儿,就真他妈什么都没了!这罐头…这点本钱…是咱们最后活命的指望!留着它,咱们或许还能多活两天!或许…或许还能等到转机!可要是听了你这傻秀才的话,冲过去逞英雄…”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林文渊,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诅咒:“…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连带着这点指望都得赔得干干净净!划不来!死都划不来——!!”

“赵得柱——!!”林文渊猛地抬起头,破碎镜片后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赵得柱那“百姓死不完”的冷酷言论,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昨夜对石头见死不救的怨毒,此刻彻底爆发!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沾满泥污的手指着赵得柱,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而尖利:“你还是不是人?!你的心…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不!石头兄弟都比你有血性!‘百姓死不完’?这种话…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被你的罐头吃了吗?!”

巨大的悲愤和幻灭感彻底冲垮了林文渊的理智!他猛地转身,冲向昨夜被赵得柱踢翻、此刻还散落着空药瓶和沾泥纱布的地方,一把抓起地上那个破瓦罐——正是他之前给石头喂水用的那个,里面还剩着一点浑浊的泥水!他如同疯魔一般,将瓦罐里冰冷的泥水,狠狠泼向赵得柱!

“哗啦——!”

浑浊的泥水大部分泼在了赵得柱脚边的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湿了他破烂的裤脚。冰冷的触感和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赵得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跳开,怀里的罐头抱得更紧了!

“你…你个小疯子!你想干什么?!”赵得柱惊魂未定,枯瘦的脸上充满了惊怒和后怕。

“干什么?!”林文渊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悲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瓦罐,破碎的镜片后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他指着赵得柱,又指向庙外李家堡的方向,声音如同杜鹃啼血:

“我让你清醒清醒!看看这水!这泥水!石头兄弟就是靠这点泥水在吊着命!李家堡的乡亲们…他们流的不是水!是血!是滚烫的血啊!你的罐头…你的罐头能换回他们的命吗?!能堵住李家堡那震天的哭声吗?!不能!它只能喂饱你这颗冰冷的心!你这颗…被算盘珠子塞满的、比石头还硬的心——!!”

庙宇内一片死寂。林文渊的悲鸣和赵得柱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激烈碰撞。泥鳅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仿佛还沉浸在李家堡的噩梦里。苏映雪紧紧握着石头滚烫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哑炮雷猛依旧沉默地抚摸着腿上的工兵铲,空洞的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缓缓凝结。

就在这剑拔弩张、理想与现实激烈碰撞的旋涡中心——

庙宇深处,那最浓重的阴影里。

陈砺一直靠坐在布满裂纹的承重柱旁,如同凝固的岩石。左肩处那片暗红的湿迹在昏暗中无声地扩大。泥鳅描述的炼狱景象,林文渊泣血的控诉,赵得柱冷酷的“划算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堤坝。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翻涌着巨大疲惫、冰冷挫败和深入骨髓荒谬感的死寂,此刻剧烈地沸腾着。李家堡的哭声,仿佛穿透了七八里地的黑暗,直接灌入了他的耳中。那哭声里有老人临终的哀鸣,有妇女绝望的尖叫,有婴儿被刺刀挑起时戛然而止的啼哭……混杂着林文渊那句带着泣血控诉的“当兵的不护百姓,算什么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灵魂深处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

他的右手,那只沾满泥污、血渍和火药粉末的右手,缓缓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抬起。动作因剧痛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没有去擦拭嘴角再次渗出的血丝,也没有看向悲愤欲绝的林文渊或惊恐愤怒的赵得柱。

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伸向一直斜靠在身旁冰冷柱体上的——那把工兵铲。

铲柄冰冷、粗糙,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感。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种熟悉的、属于工具和力量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传递上来。

陈砺沾满污垢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工兵铲的木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然后,他另一只手——那只受伤的左臂,尽管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眼前发黑,他依旧咬着牙,用尽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从腰间一个破旧的皮质子弹盒(里面早已没有子弹)里,摸出了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沾满油污和铁锈的磨刀石。

没有言语。没有命令。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庙内剑拔弩张的众人。

陈砺只是沉默地、极其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体微微前倾,将工兵铲那沾满泥污和暗色血痂的铲刃,轻轻地、搭在了冰冷的磨刀石粗糙的表面上。

“沙——”

“沙——沙——”

细微而清晰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庙宇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

陈砺低着头,深陷的眼窝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稳定而有力地握着工兵铲的铲柄,将冰冷的铲刃在磨刀石粗糙的表面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推动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每一次推动,铲刃与磨石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庙宇里异常清晰。每一次摩擦,都带起细微的火星,在昏暗中一闪即逝,如同微弱的生命之火。铲刃上干涸的泥污和暗褐色的血痂,在磨石的砥砺下,被一点点刮去,露出底下冰冷的、原本的金属寒光。那寒光随着磨砺的动作,在昏暗中一点点延伸,如同一条在黑暗中逐渐苏醒的、冰冷的毒蛇。

“沙——”

“沙——沙——”

这单调而固执的磨刀声,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压过了林文渊粗重的喘息,压过了赵得柱惊恐的眼神,压过了泥鳅压抑的呜咽,也压过了伤员微弱的呻吟。它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灌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林文渊呆呆地看着阴影中那个沉默磨刀的身影,脸上的悲愤和泪水仿佛瞬间凝固了。赵得柱抱着罐头,枯瘦的身体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茫然,仿佛那一下下磨刀声,正磨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泥鳅停止了呜咽,空洞的眼神望向陈砺手中的工兵铲。苏映雪握着石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哑炮雷猛一直无意识抚摸着工兵铲铲柄的手,也猛地顿住了,空洞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陈砺手中那块磨刀石和那逐渐展露寒光的铲刃。

“沙——”

“沙——沙——”

陈砺依旧沉默。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这把工兵铲,这块磨刀石,以及这单调重复却蕴含着某种冰冷决断的摩擦声。左肩的伤口在每一次手臂轻微的牵动下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浑然不觉。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翻腾的死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沙沙”的磨刀声,正被一点点唤醒,一点点磨砺出冰冷的锋芒。

当兵的不护百姓,算什么兵?

林文渊那句泣血的控诉,仿佛化作了磨刀石上无形的砥粉,随着每一次推动,深深嵌入那逐渐冰冷的寒光之中。

庙宇内,只剩下这“沙沙”的磨刀声,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固执地、一声声地回响,如同敲响的战鼓,又如同为亡灵送行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