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大义?”
黑暗深处,一尘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嘲弄如同浸透了陈年苦酒的布帛,每一个音节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没有立刻回答玄霄真人那裹挟着天下大势的逼问,反而话锋一转,如同穿透了厚重的石门与时空的阻隔,精准地落入了沈墨的识海:
“小子,抱着你的小情人,进来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沈墨心头猛地一跳!进来?进哪里去?这石殿深处一片漆黑,只有巨大壁画投下的扭曲阴影和青霜剑的微光!但他来不及细想,怀中红绡微弱的心跳和门外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红绡冰冷的身躯紧紧抱在胸前,一手拄着青霜剑,艰难地撑起身体,踉跄着向石殿深处那片被壁画阴影笼罩的、绝对的黑暗挪去。
一步,两步……脚下冰冷的黑色岩石仿佛吸走了他残存的热量。每靠近一步,青霜剑柄上那个古老的符文凹槽就灼热一分,仿佛在呼应着黑暗深处的某种存在。
当他抱着红绡,一步踏入那片连剑光都被吞噬的浓稠黑暗时——
嗡!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
并非是想象中的空旷殿堂或凶险陷阱。一步踏出,如同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冰凉的帷幕。刺骨的阴寒能量消失了,令人窒息的威压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极其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石室。
石室不大,四壁皆是未经雕琢的粗糙黑色岩石,透着亘古的蛮荒气息。唯一的“陈设”,是石室中央一块磨盘大小、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圆石,石质与外面的石门、石壁同源,却更加内敛深沉。圆石旁边,随意地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蒲团。
而蒲团之上,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道袍,宽大松垮,仿佛挂在一副枯骨之上。头发灰白干枯,如同久旱河床上的乱草,随意地用一根枯树枝挽了个道髻,几缕散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在入定,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也没有任何强大的威压散发出来,平凡得如同路边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万年的顽石。
然而,沈墨的目光在触及那身影的瞬间,心脏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瞬间席卷全身!那不是力量的压迫,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面对更高维度存在的渺小感!仿佛一只蝼蚁,仰望苍穹!
这就是……一尘师叔祖?
“把她,放在那块‘守心石’上。”枯坐的身影并未抬头,那懒散沧桑的声音却直接在石室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
沈墨依言,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红绡,轻轻平放在石室中央那块光滑的黑色圆石之上。圆石触手冰凉,但并非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红绡的身体接触到圆石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她胸前那道狰狞的疤痕和盘踞其上的暗金封印符文,在黑色圆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安置好红绡,沈墨退后一步,拄剑而立,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对着蒲团上的枯槁身影,深深一揖:“天衍宗后辈弟子沈墨,拜见一尘师叔祖!谢师叔祖……救命之恩!”声音嘶哑,却带着由衷的感激。若非这位神秘师叔祖的突然出现和震慑,此刻他和红绡,恐怕早已被门外那群“苍生大义”撕成了碎片。
蒲团上的一尘,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灰白的乱发下,露出一张极其平凡、甚至可以说是枯槁的脸。皮肤如同老树皮般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却出乎意料的……清澈。那不是年轻人的清澈,而是一种如同历经万载风霜、洗尽铅华后,沉淀下的、洞悉一切的深邃与平静。他的目光,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缓缓扫过沈墨布满血污、伤痕累累、气息萎靡的身体,最终落在了黑色圆石上昏迷的红绡身上。
那目光在红绡胸前那道狰狞的疤痕和暗金符文上停留了片刻。一尘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极其寻常的事物。然而,沈墨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深潭般的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叹息?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救命?”一尘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懒散,却带着一丝玩味,“救谁的命?你的?还是她的?”他枯槁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圆石上的红绡,“这女娃娃,心核里住着‘血狱’那老不死的玩意儿,又被你那柄‘诛魔’捅了个透心凉,能吊着一口气不死,已是异数。至于你……”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墨身上,如同能穿透皮囊,直视本源,“心脉受损,精血枯竭,根基动摇,离油尽灯枯也就半步之遥。老头子我,不过是看门太久,嫌外面那群麻雀吵得慌罢了,可没闲心当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
诛魔?沈墨心头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青霜剑!这柄传承自天衍祖师、象征着清冽正道的古剑,在一尘口中,竟被称作……“诛魔”?
一尘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浑浊的目光扫过青霜剑剑柄上那个古老的符文凹槽,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沧桑和……嘲弄。
“青霜?呵……后人倒是会起名字。”他摇了摇头,不再解释,目光重新投向沈墨,那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在凝聚,“小子,外面的聒噪你也听到了。苍生大义,魔尊破封,天下存亡……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死人不偿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沉凝,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沈墨的心头:“现在,老头子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沈墨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若留下她,”一尘枯槁的手指指向圆石上的红绡,目光如同利剑,直刺沈墨的灵魂深处,“你便是与天下正道为敌!与生你养你的师门为敌!与这殿外所有觊觎‘血狱’力量、欲除之而后快或据为己有的豺狼虎豹为敌!从此,天地虽大,再无你容身之处!你将背负叛徒、魔头之名,受尽唾骂,永世不得翻身!甚至……最终,你可能还是会眼睁睁看着她死,或者……被她体内的魔魂吞噬,成为助其破封的祭品!”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如同将血淋淋的现实撕开,摆在沈墨面前。
“若放弃她,”一尘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现在打开石门,将她交给外面那个口口声声为了苍生的师尊。或许,凭你天衍宗首席的身份,凭你之前的‘功劳’,你还能保留一条性命,甚至……可能得到宗门的宽宥和补偿,重新做回那个前途无量的正道魁首。”
“留下?还是放弃?”一尘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在狭小的石室内回荡,“选吧。这是你的心路,你的劫数。老头子我,只负责问,不负责答。”
轰——!
沈墨的识海如同被投入了万千雷霆!一尘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之上!留下,意味着背叛一切,与整个世界为敌,前路是万丈深渊,且结局很可能依旧是绝望!放弃,意味着背叛自己的本心,背叛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将他拉出、在归墟之眼中与他生死相依的人!意味着他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师门的培养,师尊的严厉,同门的敬畏,正道的荣光……与冰冷雨夜中染血的指尖,万骨窟王座上那抹刺目的红,归墟血池中冰冷的拥抱,噬灵苔径上亡命的奔逃,还有石门之前那失而复得的微弱心跳……无数画面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对撞、撕裂!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撕咬着他的灵魂!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握着青霜剑的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剑柄捏碎!
放弃?不!他做不到!在石门开启,以为她死去的那一刻,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崩塌,他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十年信念的高塔早已在那一刻化为齑粉!什么正道?什么苍生?若连眼前这个人都守护不住,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义,又有何意义?!
留下?可代价呢?与师门为敌,与天下为敌……他真的有勇气,有力量去面对那滔天的洪流吗?他不过是一个根基受损、油尽灯枯的废人!如何护得住她?又如何在这举世皆敌的绝境中活下去?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将沈墨撕裂!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了血,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尘那古井无波的脸庞,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选?!她是人!不是容器!不是工具!她救过我!青云峰的血仇未明,万骨窟的真相未清!凭什么她的生死,要由所谓的‘苍生大义’来决定?!凭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的控诉和绝望的质问。
面对沈墨几乎崩溃的嘶吼,一尘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那双深邃平静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凭什么?”
“凭这天地间的规则,本就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
“凭那些自诩为苍生代言的人,掌握着话语和力量。”
“凭你……现在还不够强。”
“至于真相?”一尘的嘴角再次扯起那抹嘲弄的弧度,“真相往往比所谓的‘大义’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绝望。知道了真相,你就能改变她的命运吗?就能改变你自己的选择吗?”
他枯槁的手指,缓缓指向石室中央那块光滑的黑色圆石——守心石。
“你的答案,不在我口中,不在门外那些人的嘴里。”一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在……你的心里。”
“把手,放在守心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