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怀中端坐阵心,池怀言如铁塔般持槊立于其后。
他借阵法之威,将一缕残留神魂探入池寒枫与池雪霁体内。这狠毒的炎龙狱印,他已用自身为材料,研究了整整十二年。正因如此,明明是同胞兄弟,年岁相仿,池怀言不过五十许模样,池怀中却已如古稀老翁。
也因其看似年逾古稀,池怀中自然而然地被小辈们叫做了大爷爷。
经年累月的自我剖析,极大地损害了池怀中的气血,但也让他彻底洞悉了狱印的本质:它如附骨之疽勾连经脉,深入骨髓,在人体内化作一条无形的狰狞血龙,贪婪吸食着宿主的精血,其本源则盘踞于灵台深处,一旦受激,必会疯狂反噬。
有型气血之龙易斩,无形灵台之龙,却唯有心性最坚韧之人才能战胜。
此刻,他那缕神魂化作一柄寒光凛冽的双刃长枪,在两个孩子奇经八脉中如电穿梭。血龙尚未来得及察觉入侵者的意图,其勾连周身经脉的触爪已被瞬间斩断、撕碎!
待血龙惊觉剧痛,意图疯狂扭动挣扎求生时,却已动弹不得——它赖以存续的根基已被彻底摧毁!只剩半截残躯,连龙角都被削去,如蛆虫般徒劳蠕动。
若换作寻常人,血龙垂死反扑,足以令其经脉骨骼寸寸崩裂。朔郡那些不信邪、妄图闯镇神峰的流徒,即便侥幸躲过守军,也无不落得爆体而亡的下场。
池怀中神魂没有丝毫怜悯,长枪疾刺,瞬间将那半截血龙戳得烟消云散。被吞噬多年的精血轰然爆发,如江河倒灌般涌回池寒枫与池雪霁体内。肉眼可见地,瘦小的池寒枫身形拔高,轮廓英挺;池雪霁则愈发明艳,风姿卓然。
池怀中却无暇关注这些变化。他深知,狱印形体虽灭,其盘踞灵台的本源龙魂仍在。这最终的凶险,只能靠池寒枫和池雪霁自己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枯瘦的右手缓缓抬起,示意身后。
池怀言会意,掌中黑色长枪猛然顿地,暴喝一声:“开!”
随他一声怒吼,山洞顶上如星辰摇落,四周原本平静的灵气忽如卷海翻江一般躁动起来,唯有中央的三才阵如泰山,于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
仿佛过了亿万斯年。
一面巨大的明镜,赫然悬于穹顶之下!池寒枫与池雪霁只觉神魂离体,向着明镜飘升而去。低头望去,地面上仍盘坐着自己的身躯。
心入灵台!
池寒枫的神魂投入镜中世界,环顾四周却不见池雪霁踪影。
这里是……寂光川?
周遭地貌依稀是那条他常去垂钓却总空军的寂光川。然而与冬日冰封千里,银装素裹的样貌不同,也与草木丰茂,生机勃勃的夏日不同,竟然是骇人的殷红!
他望向池家堡的方向,断壁残垣,白骨森森。
再看自身,竟已是身贯重甲,手擎长枪!
忽然北风狂啸,天空遍布血色彤云,立刻电闪雷鸣。池寒枫四周竟然飘起池家众人的冤魂残影。
轰!
一道刺目的金色龙影撕裂苍穹,悍然砸落在池家堡的废墟之上!残骸瞬间化为齑粉,漫天飞散!
阵外,池怀中与池怀言二老脸色惨白如纸!
他们并非被镜中幻象所慑——这不过是炎龙狱印垂死挣扎的伎俩,旨在动摇宿主心神。灵台乃心神所系,龙魂欲胜,必先乱心。
只是炎龙狱印,本源理应是一条炎龙!
就像文化工作者必须有文化一样,这应该是顾名思义的常识
然而目下却赫然是一条金龙!
他下意识看向池雪霁那边的镜影——果然,一条烈焰缠绕的炎龙正与她在灵台中激战,情形与他此前推演相符。
“孽畜!害我池家十二年,还敢在我灵台中做这屠戮满门的美梦!”镜中,池寒枫紧握长枪,向金龙冲杀而去!金龙亦发出震天长啸,俯冲而下!
刹那间,镜中世界天地失色!池寒枫身化一道惊雷,挺枪直刺!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刺耳尖啸,直取金龙逆鳞!金龙巨爪拍下,裹挟风雷,与长枪轰然相撞!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灵台!猩红的土地寸寸龟裂,漫天白骨被碾为齑粉!池寒枫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枪杆流淌,脚下犁出两道深沟,却半步不退,眼中战火熊熊燃烧!
金龙吃痛,龙首高昂,一道粗如巨树的玄金色雷霆自口中喷吐而出,直劈池寒枫头顶!池寒枫见招拆招,长枪舞动如轮,竟将雷霆撕碎!碎裂的电蛇四散飞溅,在他重甲上灼出道道焦痕!
他借势腾空,枪出如龙,化作漫天赤色寒星!每一枪都精准点刺在金龙庞大的身躯之上!坚逾精金的龙鳞被硬生生刺穿、挑飞!玄黄龙血如瀑泼洒!池寒枫越战越勇,一枪刺中龙角根部,奋力一绞!
半截狰狞龙角应声而断!金龙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吼,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龙尾带着毁天灭地之势横扫而来!池寒枫避无可避,横枪格挡!
初时,池寒枫悍勇无比,长枪在金龙身上留下道道深痕,甚至打断半截龙角,玄黄龙血泼洒如雨。然而诡异的是,金龙受伤,攻势却愈发狂暴,体型竟似也在膨胀!
池怀中脸色越发苍白,这金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易》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为坤卦第六爻上六。《易》中此龙可能就是一头金龙。
而龙自古以来就与战斗息息相关,这金龙居然窃据池寒枫的灵台,逼迫池寒枫发出战意。是故池寒枫战意越盛,金龙也就越强。直到最后滔天战意吞没池寒枫最后一点神智,或者金龙越来越强,将池寒枫原本的神魂抹杀。
这金龙是何人所置!如此恶毒!
偏偏两位老者毫无办法!
池怀中流着泪,示意池怀言,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他宁愿做此弑亲禽兽,也绝不能看池寒枫被这金龙夺取灵智,也不能放任池寒枫失去神智成为一尊无情杀神。
以人身死去,这是池家两位老人能想到的最好归宿!
此事池雪霁已经将她灵台中盘踞的炎龙杀的大败,那不可一世的炎龙已经完全不能称为一条龙了,只有蚯蚓一般大小在天上疯狂扭动,凭借身躯灵活不断闪躲,然而已经是连像样的攻势也打不出来,只有逃窜的份,必然是命不久矣。
而池寒枫这边,只见他浑身尽赤,乌黑长枪已经浸染金龙玄黄之血,呼吸之间滔天杀意犹如实质,身后也似乎有出杀意凝结的重重剑影。金龙虽重伤,然而气势却更盛,它盘旋怒吼,仿佛昭告着自己才是这灵台的主人,自己才能主宰这具身体的命运。
“吼——!”池寒枫再次咆哮着冲杀而上!金龙巨口一张,狂暴的金色雷霆喷涌而出!枪影与雷霆轰然对撞!
枪锋洞穿闪电,双方身影交错,瞬息间已过数招!
砰!
池寒枫如陨石般轰然坠地!纵然有杀意强行催生出的力量,此刻也明显不敌金龙。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盘旋的金影,再次悍然冲上!
这一次,他败得更惨,鲜血狂喷而出!随着身体遭受重创,那如有实质的杀意再也难以维系,周身杀气凝聚的剑影轰然溃散!
与此同时,那气焰滔天的金龙,气势竟也陡然一糜。
池寒枫单手持枪撑地,剧烈喘息,眼神却在这一刻倏然清明了许多!
周遭彤云以池寒枫为中心似清波般荡开,雷鸣闪电也逐渐停住。金龙眼中居然满是骇然之色,操纵灵台景色狂变不止,又试图变出池家堡老幼的魂灵蛊惑池寒枫再散发出杀意。
然而一切终究是徒劳!
只见池寒枫面如止水,掌中长枪一挥,种种森罗万象便不见,只剩下轻清之物上浮为天,重浊之物下沉为地,池寒枫一人一枪,伫立天地之间。
而刚才不可一世,散发着强横气息的金龙已为成为一只黄色的米虫,扭动着身躯想要逃离,然而这条黄色小虫还没爬出两步,就在这初生的天地之间烟消云散。
随着池寒枫与池雪霁战胜盘踞在灵台的狱印残魂,山洞顶端的灵力镜也不能维持,随着两人神魂落回肉身,镜面寸寸崩碎,哗啦一声化作灵力之雨从空中降下。
池怀中与池怀言对视一眼,目光交汇处是托付的沉重与诀别的决绝。池怀中毫不犹豫地再次割破手指,蘸着鲜血在阵中疾速勾勒数笔!漫天飘落的灵力光雨受其指引,瞬间倒卷升腾,化作两股汹涌澎湃的灵力洪流,向着池寒枫与池雪霁的肉身奔涌而去!
那几件作为阵基的灵物,此刻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性:透明松枝寸寸碎裂,赤色砂砾黯淡无光,金属断刃蜷曲焦黑,幽蓝液体彻底冻结。而主阵的池怀中,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枯萎老去,生命气息如风中残烛。他身后的池怀言紧握长枪,强忍着眼眶中的热泪,身躯挺得笔直。
他深知一切:大哥耗尽心血收集的灵物品阶本就不足以催动大阵,临时变五行阵为三才阵,正是为了弥补灵物品质的不足——阵眼越多,力量越分散,恐难支撑到最后。
因此池怀中要以身入人阵,坐死门,以寿元,精血压上才能维持。
而这山间灵脉也不再承担阵眼的职能,而是专注于灵气流转,模仿天地之行。
如此一来,为两位小辈突破入武道门槛时准备的灵气也就更多更加充分。
这样代价是什么呢。
只能是池怀中。
汹涌的灵力如潮水般涌入池寒枫与池雪霁的身体。他们体表,一层薄如蝉翼、闪烁着温润辉光的奇异薄膜正悄然凝结。
这正是武道初入门槛的标志——蜕凡境第一重,蝉衣!
池雪霁武道天赋果然卓绝,她身上的蝉衣澄澈通透,流光隐现,竟是武道中人梦寐以求的“天衣”之象!
终于,池寒枫与池雪霁悠悠转醒。两人震惊地看着体表流转的淡淡辉光,又环顾四周——洞穴内一片漆黑,之前充盈的天地灵气已被消耗一空。
九尺高的池怀言默默取出一枚丹药,缓缓蹲下,小心喂入池怀中口中。在荧光石微弱光芒的映照下,少年和少女看清了大爷爷的脸——那枯槁的容颜,沟壑纵横,再无半分往昔神采。他浑浊涣散的双目茫然地望向虚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是寒枫和雪霁吗?”池怀中的声音沙哑而微弱,“来,到大爷爷这来。”
两人依言上前,跪坐在老人身边。池怀中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带着无尽的慈爱:“来,让大爷爷摸摸……”
他触到池寒枫的脸颊:“唔,寒枫…长高了,也壮实了……”又缓缓移向池雪霁,“这个…是雪霁吧?变漂亮了……”
枯槁的手指忽然摸到两行清泪,池怀中忽然笑。“哭什么…臭小子。大爷爷…还没到走的时候呢……”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无比的欣慰与释然:“你们啊…从此以后…就是真正的武道中人了……怀言二弟……”他转向池怀言,“快…快带他们出紫金关吧……”
“大哥,那你……”池怀言声音艰涩,满是担忧。
“我…歇会儿…”池怀中气息微弱,“有那丹在,死不了……那丹…你也带一枚在身上,万一事不可为,有大用……”
池怀言深深看了兄长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重重点头:“好!我们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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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镇神峰关隘前。
一列气派非凡的华贵车队静候通关。其仪仗之盛,令人侧目,为首的车驾上,一杆绣着繁复星云图案的旗帜猎猎招展,正是“星枢阁”的标识。
车队居中一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内,端坐着一位相貌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面容端正,乍看之下衣着似乎颇为素净——着苏白色常服,头束同色简朴纶巾。然而细观之下,那衣料在透过车窗的光线下,隐隐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竟然是云纹锦。
其上更以极细密的银线绣着某种玄奥的暗纹,针脚繁复,非近前难以察觉。此人虽闭目盘膝,似在打坐调息,但眉宇间沉淀的沉稳与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雍容气度,却如渊渟岳峙,昭示着不凡的身份与深厚的修为底蕴。
他身侧坐着一位姿容美艳的妇人,衣着虽不张扬,但用料考究,颜色雅致。另有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正按捺不住兴奋,频频掀开车帘一角,好奇地向外张望,脸上满是初涉险地的雀跃与新奇。
忽然,打坐中的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一丝精芒在眼底闪过,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取代。
印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