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这支吐蕃伏兵显然只是一支规模不大的巡逻队,目的是袭扰和劫掠辎重,并未料到会遭遇如此凶悍的反扑。在敢死营亡命般的反击下,左翼山崖上的吐蕃人很快被击溃,丢下十几具尸体仓皇逃入山林深处。右翼的吐蕃骑兵见左翼崩溃,又见雷万春等人状若疯虎,劫掠无望,也唿哨一声,拔马便走,消失在沟壑之中。

号角声远去,喊杀声平息。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安西新军的将士们喘息着,环顾四周。胜利了,却无人欢呼。

战场一片凄惨。黄土被鲜血浸透,变得泥泞而粘稠。倒伏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穿着皮袄、梳着辫发的吐蕃人,更多的,是穿着破旧、甚至没有甲胄的安西新军士兵!尤其是新兵队伍所在的位置,死伤最为惨重。许多年轻的面孔永远凝固在惊恐和痛苦之中。伤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撕扯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

辎重车队损失不小,几辆粮车被烧毁或倾覆,宝贵的粮食散落一地,沾满了血污和泥土。

裴十三提着滴血的横刀,从山崖上走下来,脸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如同恶鬼。他身后的敢死营汉子们也大多带伤,但眼神中的凶悍未减,反而因杀戮而更添戾气。他们沉默地开始打扫战场,割取吐蕃人的首级(这是军功凭证),动作熟练而冷酷。

雷万春拄着巨大的杀猪刀,站在一堆吐蕃人马的尸体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的惨状,看着那些倒下的新兵同伴,眼神有些发直。

李琰翻身下马,靴子踩在浸满血水的土地上。他走到一具新兵尸体旁。那是个最多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胸口插着两支粗大的吐蕃箭矢,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什么。李琰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合上了少年死不瞑目的双眼。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崔琰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官袍上沾着尘土和几点血渍。他声音沙哑地汇报:“王爷,初步清点……我军阵亡……一百三十七人,重伤五十六,轻伤无算。辎重损失粮车三辆,药材两箱。斩获吐蕃首级……二十八颗。”

一百三十七条鲜活的生命!其中绝大多数,是离开长安还不到十天的新兵!他们可能还在憧憬着安西的功业,可能只是想挣一份安家钱,却在第一次遭遇战中,像麦草一样被无情地割倒了。

李琰缓缓站起身,环视着这片刚刚经历血战的修罗场,看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悲痛与恐惧的脸庞。凛冽的寒风卷过,带着浓郁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吹得那面靛蓝金唐大旗猎猎作响。

“看到了吗?!”李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重量,“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这,只是开始!”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指向远方吐蕃人消失的方向:“吐蕃人的刀,不会因为我们的悲壮而变钝!他们的箭,不会因为我们的目标而留情!前路,只会比这更凶险!更残酷!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兄弟们的尸体上!”

他的话,像冰水浇在所有人头上,让刚刚经历血火的新兵们从短暂的麻木中惊醒,直面这血淋淋的现实。

李琰的目光扫过裴十三和他身后那群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敢死营,扫过拄着刀喘息如牛的雷万春,扫过脸色苍白却竭力维持镇定的崔琰,最后落在那面迎风招展的军旗上。

“害怕吗?”他问,声音在风中显得异常清晰。

人群中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

“怕!”李琰猛地提高了音量,仿佛在替所有人回答,“我也怕!怕死!怕看到更多的兄弟倒下!怕辜负了万里之外那些白发老兵的期盼!”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铁:

“但是!怕,有用吗?!怕,龟兹城头的唐旗就能不倒吗?!怕,郭帅和那些等了一辈子的老兵就能活着看到我们吗?!”

“没用!”

“我们只有一条路!”李琰的仪刀再次出鞘,雪亮的刀锋指向西方,指向那片血色弥漫的未知,“那就是——杀过去!”

“用吐蕃人的血,洗刷我们的恐惧!”

用兄弟们的命,铺平通往安西的路!”

“用这手中的刀,杀出一个朗朗乾坤!杀到龟兹城下!告诉那些守了四十年的老兵——”

“长安的兵!来了——!!!”

“来了——!!!”裴十三第一个嘶声响应,他举起血淋淋的横刀,指向吐蕃人逃走的方向,眼中是疯狂的杀意!

“来了——!!!”雷万春猛地挺直腰板,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仿佛要将心中的恐惧和悲痛都吼出去!

“来了——!!!”敢死营的凶徒们齐声怒吼,杀气冲天!

“来了——!!!”越来越多的新兵,擦去脸上的血泪,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眼神中的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跟着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浪在荒凉的野狐岭中回荡,惊起远处山林中栖息的寒鸦!

李琰收刀入鞘,不再多言。他走到那面靛蓝金唐大旗下,伸出手,用力地、仔细地擦拭着旗杆上溅落的几点血污。然后,他翻身上马。

“收敛阵亡兄弟的遗体,就地掩埋,做好标记!重伤者尽力救治!轻伤者互相包扎!清点物资,修复车辆!”

“裴十三!”

“在!”

“带敢死营,扩大搜索范围!确保前方十里安全!”

“诺!”

“崔琰!”

“末将在!”

“尽快整顿队伍,清点损失!一个时辰后,继续前进!”

“诺!”

命令简洁而冷酷。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生存的唯一法则,就是向前,不断地向前,在血与火中淬炼,在死亡边缘挣扎。

安西新军的将士们默默地行动起来。含着泪收敛同袍的尸骨,咬着牙包扎自己的伤口,奋力扶正倾覆的粮车。每个人的动作都沉重,但眼神深处,那最初的热血和迷茫,已被这第一场血的洗礼,淬炼出几分冰冷的、属于战士的坚硬。

靛蓝金唐大旗再次被高高举起,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寒风中,倔强地飘扬。它指引的方向,是更加深沉的黑暗与更加惨烈的血光。这支在长安被视为“乌合之众”的队伍,正用同伴的鲜血和敌人的头颅,在陇右的黄土上,艰难地刻下他们西征的第一道血痕。

而在万里之外的龟兹城头,白发苍苍的赵大,依旧在寒风中眺望东方。浑浊的老眼似乎比往日更加黯淡,但他布满皱纹的手,却将那杆磨得发亮的长矛,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仿佛那冰冷的矛杆,能传递来一丝来自遥远东方的、带着血腥气的……希望?

------